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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之二:《 遥远的黎明》

(2008-01-11 19:17:57) 下一个
遥远的黎明

(二)

刘天成朝王老板挥挥手,说,王老板,祝您发财!再见,哦,我就不说再见了,你大概也不想见我了吧?对了,给您收据.然后他手拎着装有大笔现金的牛皮袋,不遮不掩地扬长而去。
伙计注视着刘天成的背影,半天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这家伙怎么这么狠?!”那个“狠”字里包含了很丰富的涵义。
王老板揉着脖子,口气出奇的淡漠,你还没见过更凶、更狠的呢。那家伙不是黑道的,当然也不是白道的┅┅
伙计忍不住插嘴,不是黑的,又不是白的?那是什么道的?我怎么看他也不像正道的。伙计的自作聪明让做老板的很恼火,没好气地说,你以为美国像你们大陆那么简单啊?是人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告诉你,那家伙就是不白不黑的,他是讨债的,我欠人钱,他替人讨还,你能说他什么错?你也看到了,他也不是没错。哼,也就数我胆子大,拖了十次才把钱还给他,光利息就有上千呐!他扫了一眼满屋狼藉,又叹了口气,他娘的,也不太值┅┅
伙计看了看老板脸上的伤,抚腕心有余悸地问,那,那你还有其,其它的欠款吗?他打定主意,只要老板头一点,他立刻辞职走人,站柜台那点工钱到底抵不上一条命。但老板没回答他,只吩咐他赶紧把铺子收拾干净。

刘天成行走在被灯影装饰得虚虚实实的暮色里,手里掂着那袋钱,沉甸甸的,总算又完成了一票。可心里为什么就高兴不起来呢?你不就是为了挣钱吗?这一票就可以提成五、六千,一点不比华尔街上那些趾高气扬、自我感觉永远良好的白领挣得少,怎么自己的感觉就从来没好过呢?好象挨了一闷棍似的,头总是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他正闷头走着,冷不防碰到一个人身上,他赶紧说了声对不起,待要离开,肩膀被那人从后面摁住了。
刘天成知道事情不妙了,站住一动不动,把双手举了起来。紧接着,他感到后背被一硬物抵上了,耳边响起低沉、急促的声音,朋友,把你身上的钱都交出来,否则我在你的心脏里种上一粒花生米!
刘天成尽管英文不太好,但“钱”和“花生”倒是听明白了,他也知道“花生”其实不是“花生”,而是嚼不动的子弹。他心想:我身上的钱你拿就拿了,只要不拿我的牛皮袋就行了。一面想着法子怎么才能让“朋友”不注意牛皮袋,心里一紧张,手臂无意中萎萎垂下,袋子碰到“朋友”身上,那人似被开水烫着,气急败坏地夺过牛皮袋,狠狠地扔到地上,还揣了刘天成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握枪的手神经质地在刘天成背上戳着,另一手伸到他衣服里摸索,好不容易摸到十几块零钱,心有不甘问刘天成还有没有。刘天成猜到他的意思,瞧他那副失望透顶又猴急的样子,直觉得好笑,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自己就这么多钱了,又合掌向他拜拜,意思是实在抱歉得很。
那人也有意思,说了声“没关系”,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踏在一只易拉罐,“噗通”仰面朝天滑了一跤,手枪也飞了出去。大概跌得不轻,他挣了一下竟然没爬起来。他见刘天成朝他走过来,随手抓起易拉罐,作持枪状,尖着嗓子凄厉地喊:别过来,我,我会开,开枪的!黑人的嗓子本身就很高亢,此刻更是高唱入云,抑扬顿挫,唱Rap(饶舌乐)似的.
刘天成“噗嗤”笑出来,止都止不住,笑得肚子都打结了。
那个倒霉蛋意识到抓错了东西,扔掉易拉罐,翻身找枪,哪里找得到?他双脚乱蹬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直不起腰。
刘天成止住笑,走上前伸手拉起他,这才看清打劫者是位年轻的黑人小伙子。那人浑身直哆嗦,掏出刚刚抢到手的那一把零钱,连声说,先生,我还你,我还你…他见刘天成摆手,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嗫嚅道,先生,我没钱┅┅
刘天成叹了口气,把钱推还给他,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走吧!醒悟那人不懂中文,就笑着摇摇头,拍拍他肩膀,对他挥挥手,示意他走。那人不敢相信刘天成就这么放掉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先生,你肯定让我走?看到刘天成点头,他垂手说,谢谢你,先生,我┅┅,不知道是不是猜到刘天成听不懂还是其他原因,他没再说下去,看了刘天成一眼,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刘天成摇了摇头,紧走两步拣起地上的牛皮袋,没想到袋子旁边就是那把黑人小伙子跌落的手枪。刘天成心里那个乐啊,真是好人有好报呀!我算是好人吗?我他妈算是什么好人,那我是坏人吗?比我不是东西的人多的是。刘天成在口袋里摸捏把玩着冰冷的枪身,不着边际地想着。
刘天成并不急于马上回去找邱龙销帐,而是来到一家叫做“长亭”的餐馆点上一顿奢侈的晚餐。“长亭”其实是家门面很小的餐馆,真的应了一个“亭”字,外表寒碜得近似排当,典型的江浙风味,并不合北方人的胃口,可刘天成就是喜欢到这来,说不上什么原因。
刘天成没看菜单,坐在一个背光的角落抽着烟。等烟抽完,他才开始点菜。他一口气点了六道菜,外加一个海鲜汤,还要了四瓶青岛啤酒。侍者以为他等朋友就餐,问他要备几人份的餐具,刘天成似笑非笑地竖起一根手指,并让他把多余的餐具都撤了。侍者惊讶得合不拢嘴,那一桌菜对于一个人来说无异于满汉全席。
这是刘天成做完一票生意后独特的庆祝方式。
以前他不是这样,而是去嫖妓,尤其是刚离开罗婷那阵子。他大把大把将血汗钱扔在各色人种的女人身上,以求获得一种想象中的、不分东西南北的迷醉狂欢,这是他唯一能够安慰自己、补偿自己或者说是报复自己的方式。但他从来没有成功过,甚至恰得其反——许多已经沉淀的东西又沉渣泛起。他尝试过的女人加起来恐怕够一个加强连了,可没有一个能给予他渴望得到的东西。短暂的满足不是没有,可他在得到之后才明白那并不是自己所要的,快感不是快乐,前者如一阵风,后者则是一泓泉。他不甘心,总是寄望于下一个,说不定能碰到一段小说中的情节呢?那些风尘女子中不乏美人,身段不见得比银幕上的性感明星差多少,然而她们能给他的仅仅是职业性的热情,看着体味着那一具具故作姿态故作奉迎的肉体,他无法装糊涂,最初的亢奋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难堪的一蹶不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钱打水漂,还得反过来去安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怜又可嫌的小姐,刘天成看不下去那一副受惊的兔子似的表情。事后,他困惑地问自己:他妈的,究竟谁在玩谁?
一次次的沮丧与懊悔,终于让他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无异于缘木求鱼,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连妓女都不如,他安慰她们,谁又来安慰他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放弃了寻芳的“雅好”(邱龙称之谓男人的“雅好”),取而代之的是上餐馆,他很快便发现往嘴里填塞实物比做那件事实惠多了。淡忘了那种欲望又让他感到有些害怕,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不行了,不是个男人了。伴随这种隐痛的是对罗婷的恨意与困惑: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恋爱结婚那么久了,怎么还是看不清她是什么人?难道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种错觉?究竟是她太善变了还是自己太愚蠢了?可是如果要刘天成相信以前只是一场游戏,他死也不会相信。这正是他难以解脱的地方,就算他想象力再丰富,他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在美国干这种半黑社会的营生,想当初他可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体育系的讲师呀!生活虽谈不上多富裕,至少不用为衣食操心,更不用说受一般人敬仰的社会地位,哪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要想回头真是难如登天了,不说他已辞了公职,退一步说,就算教职还保留着,我还能回去吗?我可以不在乎同事说我吃回头草,那样我是否就能够了无羁绊地离开美国回到过去再一切重新开始呢?刘天成无法回答自己,所以他只好继续逗留在这个他诅咒的异乡。这一切都是一个叫做罗婷的女人所赐!
看着满桌的菜肴和恭敬的侍者,刘天成竭力让脸上露出志满意得的笑容,心想:老子有钱,日子过得不坏,没有你又怎么样?老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不是活得挺滋润嘛?!他边抽烟边喝酒边吃菜,尽量想吃慢点,好正儿巴经享用面前丰盛的晚餐,可是筷子不听话,三下五除二,几个起落,肚子就填得差不多了,加上四瓶啤酒,肚子已圆如怀胎的妇人,菜却似乎没动。
吃饱了喝足了,还呆在餐馆里就无趣了,尽管出去以后同样无趣,刘天成还是买了单,叫侍者把剩菜打包,他拉着侍者的手,打着酒嗝,大嘴大舌地说,小兄弟,我,我吃得很,很高兴,好菜好酒,特别是酒,炒得好,真好,比女人好¨¨¨
侍者和周围的人听了直笑,他也跟着笑,对吧,我,我说得没错吧¨¨¨说着摇摇晃晃朝外走,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哼着"我们工人有力量"的乐段。
侍者急了,赶上去拽着他衣袖说,先生,你还没给小费呢!店老板直朝侍者瞪眼睛,侍者还是不管不顾的拉着刘天成。刘天成停下来,手吃力地伸到口袋里掏着,看老板怪罪侍者,就说,应该的,谁谁不想钱?我老婆就就是跟有钱人跑跑了,老子现在有有钱了.掏出一把刚才的找头,递给侍者,说:你看,我有的是钱,给给你┄┄我告诉你个道理,小兄弟,挣够了钱才结婚,明白嘛?
侍者心花怒放,管他娘的什么明不明白,只要钱一清二楚就行了,连声称谢,把刘天成搀扶着送出门。
一出"长亭",冷风诉苦似地扑面而来,刚喝下肚的酒就翻了上来,刘天成没走几步,就”哇“地吐了一大口,他扶着墙踉踉跄跄地朝前走,想着自己的醉话丑态,脸直发烧,后悔不该当众骂罗婷,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责备:她不是那种女人,不是!
吐了之后,肚子好受多了,脑子也明白多了,好象花钱就是为了吐这一口似的,俗话说得不错:花钱买罪受!人为什么一不小心就活得不耐烦呢?刘天成迈着飘浮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由路灯构勒的昏黄、暧昧的光中,这光的颜色是回忆的颜色。这里的街多像西单的街!

西单里卖各式各样小吃的小贩忒多,不管多冷多晚都能听得到南腔北调的吆喝声。罗婷和他最爱吃烤羊肉串。一个简单至极的铁皮架子,里面铺一层炭火,架子外面挂着几只黑溜溜看不出原色的调料瓶子,调料不外是胡椒粉、辣椒面和孜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可烤出来的羊肉串居然五味杂陈、妙不可言也真算是个奇迹。罗婷有次一本正经地说羊肉串接近真理,刘天成听了目瞪口呆,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搞艺术的女人想象力也太不着边际了点!问她什么意思,她侃侃而谈:所有真理的本质都是简单的,伟大的相对论用公式表示不过三个字母!北京烤鸭名气大,工序比烤羊肉串复杂得多,但我看味道不见得比后者强,现在你明白了吧,烤羊肉有最简单的形式和最美的味道,所以我说它接近真理。她的口气并不像在征求他的同意,而是她的陈述本身就是真理,尽管她的推论逻辑演绎过程相当复杂。可惜刘天成不擅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已经习惯在与罗婷的辩论中处于下风,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甚至相反:一个像罗婷这样漂亮、聪慧且有正义感的女人爱着自己,应该自豪才对。
刘天成笑着问她,我们的爱情简单还是复杂呢?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恶作剧地在他嘴唇上捏了捏,转身笑着跑开了。刘天成已经习惯了她孩子气的艺术家脾气,她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兴之所至就有惊人之举,或者好好的就流泪.
刘天成还没追上她,她自己就停了下来,意兴阑珊地说,这些他妈的高楼大厦实在太煞风景了,要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该多好,我骑着红马跑,你骑着白马再后面追才有意思哩!
刘天成心说你不就是从草原来的嘛?
刘天成记得那是个深夜.
他们去参加朋友夏天晓的电影处女作《红杏,红杏》首映式,中途退了出来。两人作贼似的从后门溜出来,刘天成心虚地问她这样好不好。罗婷对着夜空吐了口气,大声笑,憋死了,憋死了,这哪像个“处女作“,简直就是就是个变态的死老头。
刘天成也不喜欢片子,感觉导演像一个从未到过中国的老外,哪有一个中国老爷选晚上行房的妾居然命仆人又是点灯笼又是放鞭炮的,他是吃饱了没事干非要逼得妻妾鸡飞狗跳来刺激性欲还是怎么着?连皇帝行幸都不敢如此招惹是非,让太监裹着妃子偷偷送进寝宫完事,一个土财主还敢把行房弄得跟开记者招待会似的?!中国人治国持家有的是四两拨千斤的阴柔功夫,哪里会干出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混帐事来?他本来想把这层意思告诉罗婷,听她一说,他倒不好意思开口了,一来他怕自己理解的跟罗婷不一样,怕说出来惹她笑话;二来他觉得背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损朋友太不是东西了,人家瞧得起你才请你参加首映式,不捧场也就罢了,犯不着挖苦人家显自己聪明。
罗婷笑他,瞧你那内疚相,咱没什么对不起天晓,为朋友两肋插刀是一码事,捏着鼻子吃大粪就是另一码事了。刘天成给她逗笑了,说别这么诋毁人家,片子也不是一无可取,天晓其实挺有才的,急着出头才玩了点偏门,说不定能唬得住老外,只要在国外红了,立马就会红回来。后来事情的发展真的让他言中了,夏天晓的《红杏,红杏》先在国外势如破竹囊括几个大奖,以前冷冰冰的影评界立刻热血沸腾,纷纷争先恐后给夏天晓加上“大师”的冠冕。罗婷打电话道贺说,天晓,天晓,真是天晓得!刘天成当时也在场,给她的妙语逗的哈哈大笑,但他没有说自己的先见之明,怕又惹来一句“天晓得”。这些都是后话,据说夏天晓因看不惯国内影坛的风气,一气之下跑到好来坞,连演员老公都不带了。
一看到电影院门前不远的街口还有个烤羊肉摊,罗婷兴致来了,生怕摊子马上就要消失似的,拽着刘天成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起来,那股劲头好象一只饿了几天的羊奔向一块流着奶与蜜的青草地。那摊子看起来不远,跑起来倒也不近.刘天成累不觉得,只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俩个年龄加起来够一甲子的大人为了烤羊肉这么午夜狂奔是否太矫情了点?他又一次意识到女人是情绪化的动物,而搞艺术的女人尤其情绪化。
还好是罗婷首先经不起折腾,跑了没一会儿就猝然止步,抚着胸口直喘粗气.刘天成捏着她汗湿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你急什么,它还能跑得掉?你放心,要是它开拔,我撵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它连人带架子都揪回来。罗婷撒娇地打趣,你费那么大的劲没准还一无所得,我要人和架子干什么?难道烤人肉?刘天成在她嘴唇上捏了一下,说不过你,等会让羊肉把你嘴塞起来。
刘天成搂着她朝羊肉摊走去.吆喝声不知什么时侯停止了,俩人抬起头来,发现卖羊肉串的汉子手停在半空,嘴虚张着似被施了定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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