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 线
夏维东
我下班回来时,宋清正蹲在他家的草地边上抽烟。我停下车,他还是没发现我。我喊道:“哎,宋清,想什么呢你?”
宋清被我吓了一跳,讪讪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回来啦?”
我问他最近怎么不去打球了,他把烟头在草地摁灭,然后说:“我爸来了。”
我们正说话,就见宋清家的大门开了,一个高瘦的老人走出来,头发灰白,腰杆挺得笔直,至少挺得比宋清直。
我猜老人大概是宋清父亲,向他挥手致意。老人也朝我挥手,手臂的动作简洁有力,看上去像指挥战士冲锋似的。
他朝我们走过来,宋清知道他身后的门:“爸,把门关上,当心蚊虫进屋。”
老人也没说话,转身就去关门。他转身的动作和他挥手的动作非常相似,脚后跟一碰,身子就转过去了。
我小声问宋清:“你爸是不是当过兵?”
宋清说:“你眼力还真不错。过几天找你打球去。”宋清和我都是篮球迷,他打球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即使是我们两打篮球,他也坚持一人一个篮筐,还好我们打球的球场有六个篮筐,分成两个半场,否则我非累死不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有条分界线看着踏实。我渐渐习惯了他的习惯,有时我和别人打球也自告奋勇打半场,弄得那些人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
我瞧他兴致不高,便放开刹车往家里的车道上滑行。我大声对正往外走的老人说:“宋伯伯,有空来我家玩。我就住在隔壁。”
老人很高兴,声音洪亮:“多谢多谢,一定去拜访。”
我心想,宋清他爸可真礼数周全得很,对儿子的同辈说话都这么客气。
周末下午,天气很热,我在菜园子里给朝天椒、西红柿和黄瓜浇水施肥。我对这块菜地上心,是因为这块地是我披荆斩棘开出来的。这块地正好在宋清家的草地斜坡下面,横跨我们两家的界线(PROPERTY LINE),开荒之前我征求过宋清意见,宋清说没问题。我开地的时候他还给我出过力,帮我把地底的几块大石头给起出来。我说,这块菜地算我们两家共有的吧,宋清连忙说他家的草地和花圃都伺候不过来了,哪里有时间种菜?他还奇怪我干嘛开地种菜,有空还不如和他打球去。
草地上面传来嘻笑声。我抬头看去,只见宋老伯和两个孙子打水仗呢,三人一人一支水枪,宋老伯手上那支是黑色的,看上去像支冲锋枪,滋出去的水线又远又直,两个孩子“呲呲“直叫,宋老伯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打了胜仗似的。两个孩子的水枪颜色都是红色的,而且小一号,一看就是塑料玩具枪,打出去的水线也没有他们爷爷的远。三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我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不过是汗水。看着他们玩,我不觉笑出来,同时也有些伤感。我的父亲比宋老伯还年轻两岁,可是五年前就去世了。和宋清一样,我也有两个儿子,可是他们没有了爷爷。宋老伯的身体可真好,丝毫看不出一个七十五岁老人的老态。
我直觉宋清和他父亲之间有点隔阂,虽然他没有告诉我详情。前天晚上我们去公园的篮球场打球,他情绪一直不高,后来他吞吞吐吐地说,老头子事多。
我打算告诉宋清,老父健在实在是件很美的事,我的父亲若还在,哪怕他老人家天天骂我都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看着满头银发的宋老伯在绿草地上和孙子们玩耍,我强烈思念我的父亲。宋老伯健康又爽朗,宋清怎么会说他事多?我猜宋清心情不好,大概工作上有麻烦,我早就听说他们公司近期大规模裁员。
宋老伯看见我,拎着水枪大踏步走过来,每道皱纹里都是笑,他脸上的笑容比宋清两张脸上的还多。
我说:“宋伯伯您好,您身体真棒呀,宋清肯定都跑不过您。”
宋老伯眉头扬起,笑容也跟着抛了起来:“还好,一时半会还不会‘光荣’。“他话音未落,突然朝我脚下滋了一枪。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一步,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好像真的中了枪似的。
宋老伯用枪口指着我脚下,得意洋洋地叫道:“快看快看,打中了!”
我低头看见一只花大姐仰面朝天躺在泥水里,竭力想翻过身去。宋老伯的枪法确实准,我打心眼里佩服,却也打心眼里觉得这个老头有点怪。怪在哪里我说不上来,也许是他动作太突兀,就像一只猛地跃起的蜥蜴透着古怪。我想称赞一下他的枪法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勉强笑了笑。
老头并不在意我夸不夸他,晃着水枪说:“不是吹的,当初我在营队里,枪法无人可比,连续三年全军区射击比赛冠军!”
我问他怎么只有连续三年,后来怎么就不是冠军了,他叹了口气说:“天有不测之风云啦,不提了。咦,这个木桩是干什么用的?”他指着菜地中间的分界柱问我。
我在木桩上踢了一下,开玩笑说:“这是国境线,桩这边是林国,桩那边是宋国。”
老头从坡上跳下来,到底是年岁大了,落地时脚力不济,差点摔倒。我上前想扶他一把,被他推开了。他蹲着,一手拿着水枪,一手拨弄着木桩表面的浮土,让木桩更多地露出来。我注意到木桩上有道红漆的标记,以前被浮土盖住了。老头那副一丝不苟的架势真像一个在研究恐龙化石的古生物学家。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对那个无关痛痒的分界桩有如此浓厚的兴趣。我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蹲着好。
他把粘了土的手在草地上蹭了蹭,然后站起来,举起水枪,顺着木桩滋出一条整齐的水线。如果谁看见水线而没有看见其形成过程,可能以为我闲得发慌,用尿撒出来的,可我一点也没有把握能撒得那么直。他用水枪指着水线说:“你自己看看,你这个菜园有一大半是在宋清家这边。”
他的口气太严肃了,我像个被当场抓赃的小偷,嗫嚅道:“我,我,我和宋清打过招呼的,他是同意的。”
老头摇摇头,根本无视我的解释,说:“都说美国是个法制国家,怎么你这么基本的法规都不遵守呢?没有什么比界更重要的了。你知道吗?如果这是在国境线上,你就算是侵略了。”
他说话的内容分明是开玩笑,可他的表情告诉他是认真的,所以我觉得我也必须认真,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认真,我不合时宜地“噗哧”笑出声来,沾满泥土的双手紧赶慢赶也来不及捂住嘴巴。
老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的眼睛如果是枪口,我早就被他射成马蜂窝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青筋明显得如同在浮土上蠕动的蚯蚓,额头上的汗水则像挂在菜叶上的水滴。
我害怕了,真想扔下所有的工具掉头就跑。也真是怪了,那时两条腿似乎不是自己的,怎么也迈不开脚。
就在这要命的当口,宋清就像赶奔火场的消防员到了,他一瞧父亲的样子,二话没说跳进菜园子,拉着他父亲说:“爸,你怎么躲这里了?小文、小武找不到爷爷,他们自己打起来了,小文用石子把小武头砸了,小武正哭着找爷爷哩。”
老头脸上的愤怒之色马上不见了,把水枪往宋清怀里一塞,纵身爬上坎,爬上去后,他丢下一句话:“两个大人看不住两个孩子,干什么吃的?”
看老头走远了,宋清叫我也快走,没等我解释,他说:“晚上去打球吧?到时候再说,待会我爸就回来了,我刚才在打马虎眼,小武他们没事的。”我“哦哦”着,拾起地上的工具飞速地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我从车库仍然可以看见宋清家草坪上的动静。宋老伯和他两个孙子又打起水仗来了。宋清经过他们时被宋老伯叫住,不知道他们说着什么。宋清屁股上挨了一脚后才获准离开。
晚上宋清来叫我去打球,路上他主动说起了他父亲的情况。
父亲当年是军区有名的神枪手,被抽调去“维和”-阻止两大武斗派别的“武斗”。那两大派别各占据一栋大楼,以横穿其间的街道中线为界线,越界者对方格杀勿论,只有军管人员可以在街道上临时设立的帐篷里出入。
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父亲因此开玩笑说他的家是文武双全之家。母亲的小学因为武斗早就停课了,其中一个派别的据点就是她任教的那所学校的教学大楼。她非常担心父亲的安全,可父亲更担心她的安全,当看到她在街角探头探脑,他恨不得朝她脚下轰一下梭子把她撵回家。子弹不长眼啦,那条街上,五天死了三个人,都是想抄近路的人,穿街而过,却被子弹穿过身体,稀里糊涂就死了。
街上状况越是危险,母亲就越要去看。宋清那时还年幼,可他清楚记得母亲那阵子晚上从来没睡安稳过,他多次被母亲突然起床吵醒,她坐起来双脚在床上顿着,嘴里不知道咕咕哝哝地说什么,语速极快。宋清被母亲夜半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哭过好几次,母亲偶尔反应过来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说:清儿不怕,清儿不怕,爸爸就快回来了,就好了,就好了。
“不怕”和“就好了”是宋清听母亲说得最多的两个词,可一切都朝这两个词的反向进行。
那天,据父亲后来说,他看到有个乡下人懵懵懂懂地朝街心走来,他便一边喊一边跑过去。那乡下人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不知道那条死亡之街的危险,依然朝街心走去。他父亲急了,提着枪冲过去,准备把他拦下。就在那时,母亲突然从街边的一棵树后面跑出来,挥舞着双手朝父亲奔过去,好像试图要把父亲拉回来。父亲这时顾不上那个乡下人了,他掉头去喝止母亲,可距离太远了,就在他快要触到母亲时,他听到后面响起了尖锐的破空声,接着他便看到妻子的胸前红光乍现,那红光把他吞没了,他的双眼都被喷射的血蒙住了。他跪在地上,把妻子抱在怀里,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永远地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父亲放下怀中的妻子,用衣袖把眼睛上的血和泪擦干,站起来,朝几分钟前射出过子弹的大楼瞄了几眼。他早就摸清了双方有几杆枪,埋伏在几楼。父亲举起枪,对着三楼一扇敞开的窗户就是一个点射,随着连串的枪声,连声惨叫也响了起来。据事后核查,那个窗户里的枪手两死一伤,剩下的几个“革命同志”被吓傻了,其中有个“同志”当场尿了裤子。
说来难以置信,旷日持久的武斗就这么被宋清父亲那个愤怒的点射搞掂了。两个牛皮哄哄的派别以为解放军要对他们动武,先后打着白旗从楼里出来了。
武斗结束了。母亲死了。父亲被部队开除了。部队其实并没有给他父亲任何处分,只是含糊其词地让他复员。按说他父亲擅自开枪并打死了人,罪当枪毙,可是当时武斗实在不得人心,父亲的神枪正好为老百姓和他的战友们出了气,故此部队处理父亲时网开一面,让他退伍了事。万一将来有人追查,部队方面也算是有个说法。以他父亲当年在部队的表现,若是一直留在部队,照宋清的说法“现在肯定是位将军了”,所以复员和被开除对于他父亲来说几乎没什么两样。丧妻和失去政治地位同时降临到父亲头上,可想而知他的心情了。
路上一直是宋清在说,我没插一句嘴。他父亲的经历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谈,特别是我见过他父亲,好奇心就愈发浓了。车子在公园球场的停车坪上停下来,我才开口:“咱们找个地方坐坐,等说完了,咱们再打球。”
宋清点点头,说:“下午的事,你别怪我爸。因为母亲的惨死,他落下病根了。他对界线敏感得……病态。”
宋老伯下午的表现我本来觉得可气又可笑,眼下听了宋清的述说,我只觉得老人家可怜了。宋清叹了口气说:“他是可怜,我小时候也被他的毛病治得可怜。你能想象吗?以前在家和弟弟并排在桌上吃饭,谁的胳膊越过桌子的中线谁就要挨骂甚至挨打。我上大学时谈了个女朋友,人家哪知道这规矩呀,我带她回家,她无意中坐在沙发正中,被我父亲一顿臭骂。我和她就这因为这个原因分手了,你说冤不冤啦?”
我想起宋清打半场的习惯,看来是被他父亲“培养”的。
宋清接着说:“父亲其实很疼我们,就因为怕后妈对我们不好,他一直没有再婚。他喜欢和孩子住在一起,尽管他有自己的房子。我没出国前,他总是在我这里住一阵子,再到我弟弟那里住一阵子。时间长了,矛盾也就来了,别说是儿媳妇们了,就是我和弟弟都受不了他定的那些楚河汉界一般的规矩。奇怪的是,孩子们都特别喜欢爷爷,可能是佩服他那手百步穿杨的枪法吧。你知道吗?他即使扔石头都扔得特别准,前天他居然用一块土疙瘩把一只鸟打下来了,那只鸟还没死,现在成了我们家两小子的头号宠物。两下子对爷爷的敬仰之情简直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我弟弟的孩子每天都从国内给爷爷打电话,张口就问老顽童在不在。”说到这里,宋清大笑起来。
我也忍不住笑了,听宋清继续说:“老头子在孙子辈面前完全像个老小孩,疯得很。不怕你笑话,他来了之后,我感觉家里有三个孩子。大概小孩们不拿他的规矩当真,他便也不在孩子们面前当真了。还别说,他这次来,我觉得和我几年前看到的不太一样了。”
我心说几年前你爸该是什么样啊,那时他要是看见我越界种菜,还不用石块把我当成鸟给砸晕了哇?
宋清谈了这番话,心情似乎也大好起来,投篮的准头突然跟他爸的枪法似的,三分球竟然都中了好几个,投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球场上的几个老美都为宋清鼓起掌来。我开玩笑说他可以去NBA打得分后卫了。宋清连呼“爽啊爽”。
宋清肯定没有注意到,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打半场,我们公用一个篮筐,谁投进算谁的。我们玩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可我不觉得累,因为少跑了许多冤枉路。
又是一个周末。我去信箱取信,看见宋老伯和两个孙子小文和小武在草地上嬉戏,我打招呼:“宋伯伯好,您一来,这两个孩子也不上我们家玩了。看得出来,您这两个宝贝孙子喜欢您啊。”
宋老伯一溜小跑过来,表情有点讪讪的:“小林,那天的事……对不起,我家宋清说我了。是我态度不好。” 然后他压低着声音说:“不过话说回来,我指出你越界并没有错,对吧?你还年轻,不知道界线意味着什么。”
他道歉之中隐含着对我的批评,这就让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我很尴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哪都不对劲,恨不得像那只被水枪击中的花大姐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才好。我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是长辈,我和宋,宋清是哥们……”我平时的口才不知哪去了,说得不知所云。
就在这时,草地那边出状况了。宋清家的二小子摔倒了,大声哭起来,小文站在一旁变了调地喊:“爷爷,爷爷!”。
宋老伯迭迭撞撞地向哭泣的小武跑去,我也跟了过去。宋老伯跪在地上,抱起嚎啕大哭的孙子,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安慰着孩子,脸上很痛苦,仿佛被碰伤的是他自己。小武的嘴碰出血了,和着口水,把宋老伯胸前的衣服染红了一大块。宋清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弟弟乖,爷爷保护弟弟,弟弟不怕,就好了,就好了。”
小文指着草地上的一根白木杆告状说:“是它把弟弟绊倒了。”宋老伯听了,把怀里的孙子交给儿子,弯腰拾起木杆,用力在腿上一磕,只听“喀嚓“一声脆响,木杆断为两截,然后扬臂把两截木头远远扔了出去。
小文喊道:“哎呀,爷爷,那是界线,你怎么把界线拆了?”
宋老伯大声说:“去他妈的界线!”
小文楞了一下说:“爷爷,你说粗话了。”
宋老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对对,爷爷错了,爷爷不该说错话,你想咋样罚爷爷?”
小文子歪头想了想说:“我还要你打一只鸟,要活的不要死的。”
小武忽然来劲了,从宋清怀里跳下来,叫得比他哥哥还响:“我也要!我也要!”
宋老伯哈哈大笑,一手牵着一个孙子,连蹦带跳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