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八年级(初二)就来到澳大利亚上学,严格的说她不是小留,她是本地人口,但她是被小留们拯救的同学,所以也放在小留传里吧。
她刚来的时候,在人头攒动的操场上我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我相信每个人都看见她了,但是心惊之际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干脆不去看她,在那决绝的态度面前也算是给她留一份空间。怎么描述那时的她呢?可以直观地说她脸色黑黑的,她的肤色的确偏深色,可是我看到的黑绝对不只是肤色的黑,她独自坐在人群中,脸色凝重地吃着保温瓶里的饭,她那个与世隔绝、孤独至深的表情永恒不变。多么令人悲伤的场面啊,在一个充斥着少女的校园里,到处都是莺歌燕舞,青春洋溢着美好的生命力,唯独L永远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出现,脸色黑黑的,默默地吃饭。老师派去帮助她的几个亚洲女孩子也放弃了,隔着L相互说话、打闹调笑,好像身边没有这个人,而L也100%地做到了与她们毫不相干,如入无人之境。花开花落,时光荏苒,渐渐的连坐在旁边的亚洲女孩子也撤了,只剩下L完全孤独的坐在那里继续用保温杯面无表情地吃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坚定的少女,可以把自己隔离的如此彻底,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的脸是僵硬的,无法做出其他任何表情。
十一年级(高二)开学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是我班上的一个学生,表情自然,尽管肤色并没有变浅,但是绝对没有了黑黑的感觉。来自中国的小留学生们让她复活了,她又有了一帮想法一致,可以顺畅交流的伙伴,她的脸色顿然亮了。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惊人的改变,她在学校文艺演出的舞台上才亮瞎了我们的眼。她和几个中国小留组成的歌舞队一亮相,我就兴奋起来。以前的小留们总是不愿意在大场合里露脸,习惯了做沉默一族,只看着本地的孩子们肆无忌惮的奔腾跳跃,哪怕是毕业的狂欢,几乎每个毕业生都在自己的最后一天里疯了,脱下矜持,放飞自我,即使在那样高涨的气氛里仍然看不见我的小留们有任何嗨起来的表示,他们依然当观众,甚至在那一天回避了,不来学校,好像他们跟这种场合态不吻合。我常迷惑这到底是因为人种还是文化,一年又一年看到其他亚洲的孩子们越来越恣意闹腾,我就不得不归结于文化了,也许他们客居此地,觉得这舞台不属于他们。
L的队伍里有乐器伴奏,也有和声,但她们只充当背景,真正的明星主打毫无疑问是L。她演唱了一首中文的rap,她的速度那么快,节奏那么强, 动作的幅度那么大,她满台飞舞,光芒四射。观众席被她轰动了,学生们站起来尖叫,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掌声、叫声如雷动,响彻整个大堂。她执着的演绎下去,更加高亢,底下的响动追随她的节奏一浪高过一浪,她的表演结束时,许多学生坐下去,好像累瘫了。我的眼睛湿润了,一面后悔没有带上手机拍下这一幕,但是真的太意外了,怎么能想到几年前那个自我封闭的孩子已经破茧而出,产生这么大的冲击力?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照旧安静的学习,和其他叽叽喳喳的学生相比显得更沉默。当我提到她的rap时,她只是哦了一声,好像不足挂齿。之后她没有再做什么表演,毕业狂欢中也没看见她的身影。这个坚定的孩子,当她拒绝融入时,和谁都了无干涉,同学、老师,没有一个人能够跟她成功的攀谈,当她上台表演时,并没有打算推广中国文化,打造个人形象,只不过顺应了团体表演的需求,也许谈不上破茧而出吧,她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亮出她本来就具备的另外一面。
我给小留们上的母语级别的中文课,给了他们讲述自己故事的机会,也让我了解到课堂之外的一点点他们的生活。和很多中国孩子一样,L背负着她父母未能完成的大业,在移居国里摆脱第一代移民身陷蓝领、工作辛苦的困境,向更高的社会阶层攀爬。L诉说了母亲给她的压力,我一听就懂了,非常熟悉的一种愁眉苦脸的,因为父母自身缺乏安全感和成就感而施加到未成年子女身上的,悲剧式压力,许多中国人都能准确体味。她的跆拳道冠军梦在高考面前搁浅了,母亲要求她停止训练,全力以赴准备高考,她必须先取得一份养活自己的白领职业。这个要求不无道理,L听从了,但是两年不训练很难再捡起来,我似乎听到她的眼泪往肚子里流。一个对家长言听计从的中国孩子在老师面前也非常谨言慎行,这是中国人培养出来的传统,像L这样能够把家庭内部的苦楚倾诉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她好几年的沉默、孤独,她表演rap的铿锵有力,我都从她的课外生活里得到了解释,跆拳道一定在她这几年的生活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释放了多少压力和委屈,也难怪她的舞台动作那么潇洒。
毕业时整个班级在中餐馆里和我吃了顿告别宴,为了拉学校的赞助,小留的管理老师也被请来,她被餐桌上的小留们震惊了,在英语世界里那么沉默、规矩、被动的学生原来如此活跃、健谈。她说我现在知道了,为了让你们说话,就请你们到中餐馆来。大家笑而不答,我们心照不宣:为了让小留说话,只要母语环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