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爱情因为年少矜持没有肉欲的成分,但是情欲不可避免地在下意识状态里表现出来,否则就不是爱情而是友情了。从我个人的眼光来看,宝黛爱情最动人的部分是黛玉的小儿女情态,即不断地拈酸吃醋,这些情节是导致许多读者无法接受黛玉形象的原因,却是我反反复复回去读的部分,因为这段少年之恋所呈现的感情纠葛深刻地蕴含了情与欲的潜意识力量。与婚姻的状态恰恰相反,最猛烈的爱情里没有举案齐眉,更没有相敬如宾,是情欲,是性的冲动里欲罢不能、欲盖弥彰的纠结。许多中国人认同的爱情其实是婚姻,如宝钗一般异常自持地否定情欲,用理智,儒家所宣传的“发乎情而止乎礼义”来操作婚姻,那么就很难接受黛玉直抒胸臆的爱情。
作者发明了“意淫”一词,并且冒大不韪说出“情即相逢必主淫”的道理,我认为他谈论的就是爱情的本质,去除所有的矫饰之后,爱情必定要向性的方向发展,而性与情难以分割。作者在小说的旁枝上用贾瑞、贾琏、薛蟠等人表现了性与情交错时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在主线上宝黛之恋并没有发生性行为,但是他们的情感方式与性冲动其实非常相似,是少年恋情发展到性行为之前的演习。
爱情中的人最高贵,尤其是女性,情感上要求被尊重,被呵护,在极度的安全感被满足之后才能放松进入性爱的状态,而恋爱的过程就是进入性爱之前一个长期的考验与证明。读者看到的黛玉反复厮闹其实都是恋爱少女在下意识地寻找、验证安全感。我可以从一个细节来分析他们恋情中的这个需求: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之后,宝玉的荷包被小厮们拿光,黛玉生气了,她以为她做的那个荷包也被别人拿走了,于是不由分说就去剪破她给宝玉正在做的一个香袋。这种冲动只有恋爱少女才有,非常绝对,她要托付的人她将付出全部,包括她的贞操,那么如果这个人不能给她最高档次的安全感,这个爱情就进行不下去了,剪破荷包是对破灭爱情的斩断,或者退一步,如果要保留的话,是严重警告。这个动作里没有智慧的包容,与世界协调之类公共场合必须履行的行为准则,但是在闺房里常常发生,女性对性爱有绝对唯一的要求,难以妥协。
宝玉把黛玉做的荷包从衣服里面拿出来时,大家一定都轰然心动了,小男孩居然可以如此心细,爱情对人的塑造力量惊人。这个动作证明了黛玉在其心中的高贵,也证明宝玉能够提供高质量的安全感,足以使每个渴望爱情的人都产生共鸣。但是黛玉没有认错,所有懂得爱情的读者都理解她,被爱的少女,当然不能认错,认错是理性,恋爱跟理性无关,认错然后和好是婚姻里的故事,很平淡,根本就是人生中记不住的情节,更严重的是会导致情欲纠缠的塌陷或者寡然无味。无条件受宠的女性是两性之间产生强大吸引力的要素,理解性爱的一波三折,就更明白这段戏要靠黛玉高傲的坚守才能保证整个气场持续上扬奔向高潮;高潮之路必须坎坷曲折,于是宝玉也不能一点脾气也没有,他也要别扭一下,给黛玉一个更大的冲动把爱情之火烧得更猛,他把荷包丢还给黛玉,明明知道后果严重还是这么做了,难道不是恋人之间的互相折磨会产生一种近乎于痛的快感?黛玉再下剪刀的决绝使两个人之间的纠缠达到高潮,然后就要给自己台阶下了,宝玉是主动爱的一方,他必须扮演台阶的角色,所以他拦阻、道歉,说一堆自谦自贱的话,然后还要搀扶着泪光盈盈的女主角高傲地走下这个台阶。最妙的是黛玉的最后一句,做不做荷包要看我高兴不高兴,公主的头颅永远高昂着,死硬到底,尊贵到底,高潮之后依然能够保存的高贵是爱情继续进行下去的保证。整个情欲的纠缠冲动过程,黛玉的角色扮演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没有错过。
类似的情欲纠缠还出现过多次,每一次都以宝玉的表决心收场,或者砸玉,或者干脆点明宝钗是外四路的人,而黛玉索要的就是爱情的唯一性,不懂得这个情结,而要求黛玉宽容大度,和所有女孩共享宝玉,就太不懂爱情的真谛了。湘云可以心平气和地与众人分享和宝玉的感情,因为那是友谊,并非她就一定大度;宝钗可以不动声色理性地处理与宝玉的关系,因为那是直奔婚姻的,有如经营一份事业,所以她能忍。只有黛玉对宝玉是炽烈的爱情,不可分享,不可亵渎,于是制造了高潮迭起的诸多情节。这些情节我成年以后还是不断地回去读,本来以为是在通过红楼梦回忆自己少年时代锐利的情感,可是仔细检查作者提出的意淫概念,由不得顿悟,性的冲动从少年时代到现在并没有本质的改变,而且成年以后往往需要回到少年的激情想象才能完成情与性完美的结合。而少年时代的遗憾是只有足够的情欲激荡,如宝黛,却没有实践的条件,沦为彻底的意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