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简简单单的人生就那么结束了,在异国留学的孤独中奋争的陈一一虽然大体上还算是骁勇善战,仍然免不了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感觉当胸被闷击了一拳,所有的信心和斗志都在瞬间消逝,浑身软得要瘫下去。比如那一天,她去麦当劳买东西,一个中年发福依然不得已夹在学生群里打工的妇女把人生的不得意都倒在一一的身上。她傲慢的眼神逼视本来说话就底气不足的一一吞吞吐吐地叫餐,最后她冷漠地指着身后的菜单命令:你指(给我看)。一一怔住了,这是极端的,赤裸裸的渺视,她怒了,把英语里最禁忌的那个词轻声但是清楚地送给了那个女人。没等那女人有何反应,一一自己先逃了,跌跌撞撞出了店门,她心跳上百,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膛。阳光耀眼,天气把一一闷得不行,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当晚跟父母通话,一一也奇怪,怎么根本就不想提那个茬儿,说不上什么原因,反正心里开始存事了。难道真的长大了?
第二天睡醒来,鸟语花香中,一一又精神百倍地走去上学。后脑勺里有一百个概念或单词,什么将来走着瞧,冷傲的是老子,雪耻,卧薪尝胆,等等,但是脸上越来越舒展明朗。这样走到学校门口,已经欢快地跟人打招呼了。年轻真好,弹性就这么足。
学校已经陆陆续续地又来了几个中国同学,都还罢了。这一天迎新,迎来了一位又高又胖的女生,叫Sandy。Sandy 一见到一一就高兴地咧嘴大笑:我还怕这儿没有中国人呢,有你们我就放心了。
一一见她憨态可掬,忍不住调侃:我爸妈就以为这儿没中国人才把我送过来的,要知道有你们,那才不放心呢。
Sandy认真地瞪大了眼睛说:你爸妈也太残忍了,来这种鬼地方还不让有中国人陪。我爸就特好,他只要我高兴就行。
一一跟大多数人一样,对胖人有一种鄙视,认为他们一定是好吃懒做,完全没有意志力,甚至没有正常的追求才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于是她看着Sandy庞大的腰围想:我爸要是让我随心所欲地吃成这样,我才不会觉得他好呢。
心里这么想着,一一还是笑容可掬地带着Sandy把学校转了一遍。临末,Sandy已经把一一视为知己,那条沉重的胳膊搭在了一一的肩上,颇为神秘地说:放学以后去我家吧,我带了好多原味的东西过来,这里买不到的。我只叫了你一个人。
一一腻味地说:这里不让带吃的过来,你怎么过海关的?
Sandy颇为自豪,眉毛一扬,得意地说:我们当然有自己的办法,我爸是公安局的。
一一冷笑道: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吃的上了。
Sandy不仅没恼,反而如数家珍:湖南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尝过了,天生的美食家。这次我带过来的东西,我想起来就流口水啊,你一定得去尝尝。
一一甩掉她的胳膊说:我不喜欢辣的,你自己留着吃吧。说完走回自己的教室,Sandy在后面喊“不都是辣的”,一一已经听不见了。
放学的时候,一一见另外几个中国同学簇拥着Sandy走出校门,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她隐约替Sandy捏一把汗,虽然并不喜爱她,一一也绝对不希望她倒霉吃亏,可是……
第二天,一一在操场碰见两个中国女同学,她们坏笑似的问:一一,你昨天怎么没去Sandy家开荤?她带了好多好吃的呢。
一一告诉她们她不喜欢湘味,太浓。那个叫Ivy的挤着眼睛笑道:那你亏了,我特喜欢吃湘菜。我昨天起码吃了十几袋,Sandy的脸都绿了。哈哈,可是她什么也不敢说,我逗她,今天我还去吃,她都点点头呢。
一一皱着眉头:人家老实,你们就欺负她。
一头黄发的Ivy哼了一声:我们是好心,帮她减肥。
她们两个人走了,一一想一想,决定去找Sandy。那庞大的身躯要找到也不难,昨天贡献了那么多,今天还是形单影只,一个人尴尬地坐着,脸上发呆。一一坐到她身边,她好像惊醒了一般,连忙摆上一副讨好的笑容:可惜了你昨天没去,同学们吃的可开心了。
一一点头无语,半天才说:其实你没有必要那么做,交朋友不是那么交的,有些人不会是你的朋友,怎么都不会是。
Sandy那除了憨还是憨的脸闪过一丝灵光,她明白一一的意思,可是她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接下去一一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却说那Ivy在房东家里积累了十几条罪状,不经允许使用房东的化妆品,偷服房东藏起来的昂贵的营养液等等,一切的刁钻使房东太太大发雷霆。学校安排Ivy搬进Sandy的房东家小住几日,等待下一家的接收。这几日Sandy便有些形容憔悴,一一看在眼里,替她着急,却又不好主动询问,显得自己生事。最后是Sandy崩溃,找到一一哭诉Ivy的罪行。她抹着眼泪说:她不敲门就进我的房间,我不在她也进去,好像那是她的房间。一句话不说就开始找吃的,打开我的抽屉,还翻我的包。吃完了就把包装纸和壳什么的丢在我桌上,打饱嗝打得那么响,还放屁。
一一忍不住乐了,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容才问:那你说什么了吗?
Sandy低头看手指:我没见过这种人,我拿她没办法。
一一正色问她:你为什么不叫她滚出去?
Sandy抬起惊讶的脸,很没出息地说:可,那样是没有礼貌的。
一一抬起身骂道:礼貌个屁,别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了。
骂完之后,一一又后悔,就算不为懦弱找借口又能怎么样?懦弱还是懦弱,你怎能叫一个懦弱的人不懦弱。你可以叫A不做A而去做B吗?一一陷入了哲学的反思,而Sandy就一天比一天严重地垮下去了,Ivy的离开也没有改变她往下坠的速度。
一个傍晚,一一隐约听到有人在不自信,欲做还休地敲门,她警觉地开门一看,Sandy庞大却软弱地站在门口,眼泪似乎在等待倾泻的时机。还没等一一问,Sandy就像孩子一样张开双臂抱住一一,哭道: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家。
一一连忙拉她进屋问长问短,原来导火索是房东对周末的许诺再次沦陷,好多次说要去野营,都因为这事那事改变计划,这次明明是板上钉钉了,房东的女儿不早不晚开始发烧,Sandy失望到了极点。一一哦了一声:原来是野营啊,你没去过,才这么盼望,以为有多好。其实可没劲了,营地厕所比中国的还臭,满屋都是苍蝇。反正难受着呢,我都说不完,你应该庆幸自己没去成。
Sandy毫不释怀地说:除了这个,那就真的没有什么盼头了。
原来,野营不过是灰色生活中一个遥远的亮点,是什么,不重要,放在那儿遥不可及才是它的魅力所在。
再次见到Sandy的时候,她变回了第一天来时的自己,红光满面,眉飞色舞,她说:一一,我要回家了,爸爸答应我回国,不用再熬了。我今天晚上要去中国餐馆好好吃一顿庆祝一下,你和我一起去吧,我请客。
一一看着她的笑脸气不打一处来。没有人陪Sandy去庆祝,一一想象她在餐馆里独自大嚼的情形,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也没有人去送行,学校安排机场服务公司送机。一个出来转了一圈马上打道回府的人就这么销声匿迹了,她留给一一的礼物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其实你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失败的人是可耻的。
关于可耻的定义,一一还年轻,她自然那样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