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形式重要与否这个问题,红楼梦里面有两个极端不同的展示与回答,一个来自成人世界,精英集团,即皇帝、贾珍一流,借着元妃省亲和秦可卿出殡把形式的营造发挥到极致;另一个来自少年的黛玉,宝玉撮土为香回来以后,她还觉得宝玉鬼鬼祟祟折腾得大可不必,借着彼时正演着的戏文《男祭》议论道:既然万水皆一源,祭奠金钏投井而死,无论去哪儿舀一碗水对着哭都是同一个道理。这两个观点做法的出发点很不一样,精英们考虑的是统治管理别人,根据孔夫子的观点,礼仪,是教化的重要手段,一套礼仪阵仗摆出来,令人肃然起敬,统治的目的先就完成了一半。黛玉是小儿女心态,是一般人,小人物,只追求自己真实的内心感受。这两个出发点表现了不同层次的人在不同生活层面上的追求,都无可非议,如果能两者兼备当然是人生一大美事。
我那个八岁的女儿,就她的背景而言,虽然中文说得挺好,看红楼梦还差得远,心智也不够,可是我一看电视剧她就凑过来看点热闹。元妃省亲那一段我就给她解释这是皇帝的小老婆回家看看,她看呆了,问一个人回家怎么带这么多人,我因笑道:这些人你看都不是白来的,有的奏乐,有的保卫,有的抬轿,有的捧着她的衣服、头饰、痰盂、甚至于一把梳子。我也捣乱,花一个人力只拿一把梳子不知是否符合史实,反正这帮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手里什么也不拿,只凑数显摆,吓得贾府一干人大气不敢出就行了。结果我女儿不但没有被震慑,反而大笑道:还有一个人捧着她的一根毛吧。这话听起来粗鄙,但是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她对于人身上的毛的分类尚不清楚,她指的就是头发,结果还是导致我抽搐似的跟着她大笑起来。
我们在这儿笑的同时,元妃在那儿哭,女儿听不懂她那半文半白的语言,就问她为什么哭,我拉开阵势道:嫁到皇帝家的女人其实就是终身为奴的服务员,只能小心伺候皇帝,不能跟自己的老公耍小脾气,旁边还没个亲人、闺蜜,没地方表达自己的心事、心情,时时刻刻得防范着。你看她说话那么少,因为说错了会要命的。她二十多岁的人,应该蹦蹦跳跳、健步如飞的,你看她连走路坐下都慢吞吞的,两个人扶着,她就得这么装模作样。每分钟都装模作样会折杀一个人的,所以回家来,憋了多年的心情、委屈就实在忍不住了。这说明一个道理,嫁人不能嫁皇帝。这番话女儿自然也听不懂,早走了神,然后跑掉了。
活在形式里的元妃仅供皇帝消费,皇帝也借着她向人显摆,她在一大堆人里找不到她吐露自己真情的对象;死去的秦可卿在那盛大的葬礼中纵然有哭声震天,人也知道,她只剩了一点价值,就是给活人来显摆他们的地位。形式,发展到这个地步,个人的存在都被忽略不计了,都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标签,供人观赏而已。当今的那些明星,一旦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也成了符号,不能表现多少真性情,往往假装成他们被贴了标签的那一类型,供众人玩赏而已。他们一出了既定符号的范畴就会被公众诟病,放在一般人身上的小毛病到了明星身上就成了十恶不赦。活在形式里,就是如此这般的付出与获得。
宝玉也算是不拘形式的人,用自己随身的散香暗地里祭奠了金钏,还是被黛玉说不通,可见形式可大可小,因人而异,但总的来说不可能完全摒弃。黛玉觉得宝玉兴师动众了,一家大小被骗得干着急不说,一个小厮,两匹马,还有水月庵的姑子都被牵扯进去,可是她自己葬花也不缺形式上的讲究,花锄、花帚、锦囊、花冢都有,还做了一首诗,形式上可称完满,比宝玉的祭奠还丰富,只是不劳师动众,因地制宜,一个人就能完成,这跟她闺秀的活动空间有关。看见电视剧里的锦囊,花瓣只装了五分之一的容量就下葬,我心里着急啊,怎么不装满呢?多浪费啊。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又笑:如果真的一包一包都装得满满登登,叫黛玉把大观园里所有的花瓣都扫起来埋了,那真成了贾府婆子做的粗活。尽管葬花的道理是不能叫花瓣流到脏的臭的地方去遭到玷污,实施起来却又只能拣选很少的一点来象征性地掩埋,形式上必须非常考究才能体现出黛玉葬花的美感和诗意。
本来我出生在人口和经济都微薄的家庭,形式上讲究不起,也没那个素养去讲究。我父母平日里都不算克己,情绪很自我,横眉冷对一切形式,一到除夕就放弃原则,喜笑颜开,本来做饭就动气的人在那一天也心甘情愿地到厨房里忙活一整天。少年时代叛逆而又沮丧的我心凉了一年,靠这一天也暖不过来啊,就借着那一天表达了对他们那种形式的痛恨,年夜饭让他们自己去享受,我在屋子里读书,听到零点的鞭炮响起却禁不住潸然泪下,为一个没有人间形式的春节而哭。出国以后更不过春节了,年老的父母虽然不敢说什么,只在我这里默默地过了一次春节就伤透了心。我才知道,形式这东西必须履行,它就是一种存在和表达的方式。如今我悔过了,春节实在没办法,要上班,过圣诞节就虔诚地完成那形式,把圣诞老人的一套严格演示一遍,还凑一大堆人热热闹闹地过,香的臭的,爱的恨的,中的洋的,前的后的(前妻后爸之类的),都聚在一起,为的是女儿,不能让她在举世皆乐的一天独自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