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是这个没落贵族家庭的殉葬品。王夫人最后搜寻人参,从贾母那儿得来的最上等人参因为年深月久,气数已尽,失了效力,预示这个家族已无可挽回。贾家其他男人自不用说,荒淫无耻,纵欲过度,这些人死不足惜。红楼梦之所以成为悲剧,是主人公贾宝玉的美好被断送了。作为贾家最圣洁,最有希望的,家族最重要的继承人,少年宝玉身上不可避免地已带着时代和家族赋予的没落和潦倒的征兆。
从家庭的管教上看,做父亲的管教起来是没有章法,平日里见了面就进行人格侮辱,气急了往死里打。好,祖母和母亲联手从父亲的魔爪下解救宝玉,却又从另一个角度将其束缚,比如病了一场就拘在家里一百天不准出门,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拘得火星乱迸,只不曾拆了怡红院。这也不知道遵循的是哪一种医学原理,不是我偏要毁中医,我知道其中有许多好处,可是一看见那些条条框框,喝热水,不喝冷水,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三万六千条注意事项,我就弃绝了。再看那些奉守注意事项的人都是东亚病夫,气温二十度以下就穿三条裤子,什么规矩都不守的外国人个个刀枪不入,冬天还短裤T恤,怎不叫我心里犯疑?算了,我承认吧,我就觉得中医那套挺腐朽的,国人靠饮食和休息养生的方法把好端端的人养成了乌龟。中医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中国的文化,腐朽到了一定的程度就需要一场改革来调整。
宝玉这哥们儿在这种中医式的保养里小病一场,出去走走居然也柱一根拐棍,有些病态吧。贾兰练习一下骑射,宝玉还说他别把牙给栽了,一个将来要成家立业的少年,栽了牙算什么,谁家的孩子不是摔摔打打成长的?宝玉喜欢玩脂粉倒也罢了,可是丧失了在自然中行动的能力就有些令人担心了,适者生存的剑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武不行,仕途经济又不能提,那么实际的生存,比如算算账管管家什么的,王熙凤都说宝玉不是这里头的货。连黛玉都悄悄为贾家算着一笔账,知道入不敷出,宝玉还涎皮赖脸地说反正不会短了咱们两个。大厦倾倒之时,谁也逃不过厄运,可是宝玉这个富贵闲人一点忧患意识都没有,再加上没有生存的技能,离了富贵就只能潦倒了。
曹雪芹特意搬出一个刘姥姥来让我们看见贵族生活对人的摧残,贾母虽然遍身绫罗,里面那个身体却比农妇差远了,入则扶持,出则坐轿,太疼惜自己的结果是毁了自己。她们的日常生活不过是找了各种借口吃吃喝喝,没借口的时候就睡觉。贾母劝宝钗母女去清虚观就说,不去也是在家睡觉。黛玉吃了午饭也要睡觉,宝玉怕她睡出病来,才讲了耗子精的故事。这些人除了睡觉就歪着,贾母老了,歪着也罢,仔细去看,所有人都歪在床上,坐都坐不直。我一直在腻味,宝玉再好也不至于哪个女孩都想嫁给他吧。可是这个家庭里的女孩别人都见不到,她们也见不到别的男人,只能近亲恋爱,她们出嫁前见到的男人不过是家里几个堂兄弟、表兄弟而已,还不如乡村里的二丫头呢,至少跑来跑去,能把村里的人都见到。不是我故意犯贱,短短一生,要像大观园里的姑娘们那样见不到人,我还不如当云儿呢,至少做了职业妇女,或好或坏,活动了筋骨,领略了人生。宝玉就年龄而言阳气正旺,却在这种生活方式里耗着,怎怨他脂粉气重?
清朝末年,一群少年被派到美国留学,这群中国少年正处在中国的文化走到没落的谷底,亟需改造的阶段,他们穿着长袍马褂,活蹦乱跳的人却被这个文化教育着假装老成斯文,不准游戏,缺少运动,还留着一条大辫子。结果他们一到美国就发现了新大陆,少年的活力全释放出来。他们脱了长袍,穿上美国学校的运动服,刹那间从老气横秋变得英姿煞爽,有的年轻气盛,冒着杀头之罪剪了辫子,就为了运动方便。我琢磨着,宝玉要是被派去留学,只怕也能激发出更多的刚阳之气呢。当整整一个民族的文化走到一个转折点时,作为个体的宝玉是没有多少作为的空间的,所以他也是一个文化走向没落的殉葬品。
最严重的问题是宝玉乃典型文艺男青年一枚,满怀美好的情感,却没有实践的能力。金钏儿被逐出,他只能溜掉,连解释、分辨的胆气都没有,而让所有的祸事都由一个完全没有招架之力的丫头承担,金钏儿当然只有死路一条。宝玉后来去祭拜她,看书的时候当然挺感动,因为是古人的事,若搁在自己身上,这算什么?一条命就值这么一拜,还得在九泉之下感激涕零;晴雯含冤死去,他也不能跟王夫人有任何辩解的余地,辜负了他护花使者的好名声。好,我姑且用封建礼教的重压来为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推脱责任,因为我是很喜欢这个人物的,但是也不能油蒙了心,视而不见残酷的事实。宝玉在试忙玉之后对紫鹃说要厮守在一起,不能厮守就一起化灰化烟,紫鹃还郑重点头。这就太玩虚的了吧,化灰化烟说得容易,那意象也挺美,我要是紫鹃就得问着他,怎么个化灰化烟。这个化灰化烟在实际生活中就成了曹雪芹晚年的穷困潦倒,也是宝玉的潦倒,再苦也化不了烟,庄子那么潇洒也囿于肉身之累赘。但是文学评论不可以这么较汁,因为这是一种思维,一种臆想的表达,如果真叫宝玉说出不能厮守就有对策一二三,那就不是宝玉了,甚至也不成其为文学。细想,这也是曹雪芹高妙之处,一般的作者急于说出自己对生活的见解和对策,曹雪芹偏偏似傻如狂,让读者去想,去鄙视,然后仍然乖乖地回来看红楼梦。
说了这么多宝玉的不是,还是红迷。文学就是这样,以颓废示人、动人。文学与生活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一个出世一个入世。出世的文学给入世的我们一个释放的窗口,文学里的人可以更狂放地表达他们对生命的情绪,因为他们有文学执照(literature license),我们却不敢,只能压抑着用理性来生活。如果文学里的人没有纠结,全是行动,个个顶天立地,就成了教科书,烈女传,宣传机器,让人望而生畏。麦田守望者为什么能让美国几代青年痴狂?一个看着谁都不顺眼的少年,对主流社会尽情嘲笑,拒绝长大,跟宝玉如出一炉,他们颓废中的执着和热爱最掬人的眼泪。宝玉的潦倒不只是个人命运,也是自然规律,偏偏生来就为了完一个劫数,得一个了悟。为他,多少红迷要哭,哭的是每一个小我的在命运中的无奈与沉沦。惜春之孤介固然有大智大勇,却只能成为哲学和宗教的领域,文学还是靠宝玉,无能的牵挂里有太多的人情,虽然说成败论英雄,老百姓却是宽容的,只要有那个心意,读来就能心痛,洒泪。
不过,在能理解的情况下胡闹一番也解点烦闷,语言变化最快,靠语言娱乐的人,感觉很重要,我倒是觉得较汁比较真更形象呢,你看,汁都拧出来了。
即使是科学精神,在欧洲摆脱了宗教统治,在科学和人文的带领下曾多么地生机勃勃,到了一定的气数也会腐朽起来,西方出现的反科学主义就不能全盘否定。
人类社会不过就这么阴阳转合罢了。
彼时重官轻商,这种家庭也不肯培养宝玉做商人,那么他只有啃老或讨饭去了。
整部《红楼梦》里面没有一个有科学精神的人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往上爬,或者悲春伤秋,对自然的探索、未知的好奇、人性的思索?没有一点点这方面的痕迹。
给楼主挑个错,是“较真”不是“较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