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可爱全在年少

宝玉实在可爱，首先他长得漂亮，这是文学的必要，头号主角不漂亮大多数人看不下去，生活中已经有许多不如意，文学里还不弥补一点，真正别叫人过了。富贵人家到了第四五代要漂亮也不难，基因都不会太错。而且曹雪芹这个旷世奇才，脑子里的想法都是飞舞起来的，飘渺玄妙，不可能拘泥于现实主义的描写，又是贵族出身，从小见的都是漂亮的丫头、小厮，他不可能做党的喉舌，专门为贫下中农著书立传。我平时也挺喜欢看关于普通人的作品，尤其年纪渐长，心情平淡下来，但是少年时哪里受得了些许的平常、平庸？少年人的热情与幻想可以穿越时空、生死，追求世俗生活中没有的部分，最恨的就是平庸、循规蹈矩。外表美自然成为他们注意力的焦点，你跟他们说外表美不过肌肤之浅，他们才听不进去呢。那个年纪其实也蛮残酷的，好恶取舍表现得非常直接，外表不美的少年就没有轰轰烈烈的青春了。宝玉的青春这么美因为他漂亮，而且少年的漂亮十分纯净无邪，一个中年男人的外表美大概就没有那么叫人五体投地地喜欢了。所以《红楼梦》真正是给少年人看的，其美轮美奂的设计和青春正好匹配。一些成年人把这本书列为少年禁书，叫孩子大了再看，怕不理解，其实少年时看的是青春，成年时才看见社会。

宝玉可爱还在于他聪明，颇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光从开篇的一段介绍来看，元妃进宫之前，在宝玉三四岁时就已经教给他数千字，好几本书在腹中。我以前没注意这一段，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看见这一段，大吃一惊，原来宝玉是天才，你可以试试三四岁的孩子，能不能教那么多字和书进去。再往后，你处处都看见讽刺宝玉的文字，表面上他不长进，空有皮囊，所以被他父亲嫌恶的要死，可是找细节，就发现这位仁兄也能带注解背四书中的两部，能从任何一处抽着背下去，其他部只是不能随意从中抽查而已。审视一下自己，学问的精确度哪里有这个小男孩的一半？只不过曹雪芹没有去写那些读书上进的时间，他关照的全都是平日生活的细节。要是《红楼梦》花了很多笔墨去写宝玉上学堂的事情，只怕现在也没人看了。上学当然要上，自己去熬着就罢了，还写出来给人看，未免太作。现在也有这样的青年，读书不上心，聪明得叫人恨，随便搞一搞就上去了，长辈想教训他都无从下口。

十几岁的宝玉就有自己的见解，喜欢庄子，时不时感悟一番，凑成文字，然后被黛玉大骂一顿。比黛玉他是不如，可是他对生死的领悟的确有自己的一套，比如他常说死，要死得其所就须有女孩们的泪水相陪，化灰化烟，死得毫无踪影。这跟高大上那一套死得重如泰山完全唱反调，这还不够，又有后面的一段慷慨陈词，把文死谏武死战的传统道义给颠覆了，而且说得很不堪，那些烈士名臣倒成了沽名钓誉之辈。虽然有些孩子气的武断，到底在中国文化几千年大一统的酱缸里脱颖而出，完全符合少年时点评江山的气盛和不可一世。中国的少年恰恰需要的就是这种气盛，在儒家思想的统治下人性中的锋芒被蹂躏得差不多了，没主见，只跟着人瞎谦虚，低调，成为乌合之众的一员太容易，像宝玉这样直抒胸臆的才显见得可爱。

可是也只能是少年时这样做了才可爱，中年潦倒的曹雪芹，举家食粥，还是这样直抒胸臆，只怕没人睬他，家里老婆如果指着鼻子骂他没用，连老婆孩子的饭钱都挣不来，他能怎么撇清自己呢？我这个红楼迷，嫁的也是理工男，最鄙视那挣不到饭钱的诗人、干人。我也觉得《红楼梦》没有留下整个版本，可能就因为曹雪芹根本没写完，写宝玉长大了，就剩下举家食粥，还有什么好写的？我们不用因为痴迷《红楼梦》就美化曹雪芹，他是文学天才，生活里可能不是什么好老公，也算不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已经在书里把自己讽刺得够够的了，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祭奠了青春，把美好都归于年少。

宝玉最可爱的当然是他的细心、温情。别的男孩子都懵懵懂懂的，举止鲁莽荒疏，在那个年龄但凡有个男孩子懂事一点点就凸显出来了，更别说宝玉柔情到那种程度。我可以不害臊地承认，至今读《红楼梦》还是最喜欢宝玉做小伏低讨女孩子喜欢的那些段落。那等耐心，千万遍地吞声叫好妹妹，满足了多少颗希望被宠爱的少女之心。无论怎么被误解、丧棒，他都能低声下气地去黛玉那里委曲求全，叫人看着人间那些在娘儿们面前格外刚强的须眉拙物越发不堪入目。这是对老婆，倒也罢了，许多男人也能做得出。宝玉服侍平儿化妆那段真正有趣，给平儿打扮之后又亲自熨了她的衣服，洗了她的手帕，还落了几点痛泪，一个痛字叫人又兴奋又好笑，体贴和深情就是了，更重要的是少年还愿的一种心理。少年人的内心纠葛，无论是遗憾也好，炽烈的爱情也好，他要去完成的心愿非常强大，完成之后的满足感也非成年之后可以相比。所以落泪也是痛泪，真正写出了那个年龄的情绪之强烈。

宝玉跟丫头们好，吃她们嘴上的胭脂，猴上去闻鸳鸯的脖子，跟黛玉挠咯吱窝，都是非常美好的画面。甚至那些痴傻的举止，比如拿起一块胭脂来要往嘴里送，犹豫之间被湘云打落，多好玩；时常因为感情被阻碍而五内俱焚，乡村里遇见个二丫头他也恨不能跟了她去，惟妙惟肖地写出少年时对于冥冥里缘分的痴迷；还有更神的，听说黛玉要回苏州，居然死了大半个，把玩具船掖在被子里，不准紫鹃回去，把林之孝家的打出去。这些细节都是很动人的，只属于《红楼梦》，别人再想不出这种异事，所以曹雪芹是天才。但这些也都只能发生在少年时，如果贾赦那个年龄的老男人有了其中的任何一个想头或者举动，我们都会被恶心到的。

晴雯到宝玉的被子里渥一渥也是很可爱的一幕，两个少男少女，虽然有主仆之分，毕竟年轻，又朝夕相处，在一个被子里待一阵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我们要想想，如果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作为主人，极富爱心，又强调人人平等，看见晴雯冷了，叫她到自己被子里来渥一渥会给你什么感觉？或者同样年纪的一个老头，给平儿拿化妆品，熨她的衣服，洗她的手帕，还偷偷落泪，到底有多美？宝玉的汤可以让漂亮女孩子们吹和尝，老婆子过来要吹，马上就被喝住，哪怕让女孩子打了碗也不能让老婆子吹。这到底是细心和温情在打动我们，还是青春的美本身让我们迷恋？

宝玉之可爱还在于淘气、叛逆。我们都需要到文学中去满足一下人生的缺陷和遗憾，比如于世不容的叛逆精神，多多少少大家都有一点，可是知道后果难以承担，所以就妥协了。现实生活中的妥协到了文学里不能出现，《红楼梦》好看，因为很多美丽的生命悲壮地祭奠了青春，她们没有妥协，我们自己不可能年纪轻轻就纷纷自刎、跳井，妥协了的我们格外要为不妥协的生命洒泪。而宝玉，虽然没有尤三姐那般刚烈，司棋那么大胆，也在他可能的范畴内本着他聪明小男孩的性格叛逆了一下。宝玉如果对父亲贾政唯命是从，就没有这本书，没有几百年来一大堆红迷。

宝玉上学曹雪芹不是没写，然而写的又不是上学，是上学前怎么辞黛玉，袭人怎么嘱咐，贾政怎么痛骂，好不容易去了学堂，却是乱七八糟的男性关系，同学之间打架斗殴。要不是《红楼梦》这么流行，我都不敢相信，原来这么多人都喜欢看荒唐言，正儿八经读书才没有人要看。宝玉就是小男孩的淘，歪歪点子多，为了跟秦钟在一起，打着上学、读书的旗号，还特特地要布置一个外书房给他。

宝玉真正呕心沥血读的书是禁书、邪书，《牡丹亭》、《西厢记》这些经过几百年后成了典籍的书，在薛宝钗口里会移性情的书。他是不把父辈的教训放在心上的，越禁越读；宝钗劝他，他就拿起脚来走人，甩脸子；吃胭脂还带出幌子来，在脸上留一点，被黛玉说了却好像没说。这就是叛逆了，在那样一个封建大家族里，礼教森严，不能指望宝玉跟父亲对打。

最叛逆的可能就是私祭金钏儿，私访晴雯。两个卖身为奴的丫头，贾家成年人顶多从她们的死担忧自己的名声，宝玉却真是恨不能随她们去死了。冒着贾母、王夫人生气的险，跟两个下层人进行了灵魂的沟通。这两场情节虽然写得很淡，只有外部的动作和语言，却惊心动魄，尤其是宝玉必须瞒天过海使用种种花招来履行这两次外出，更使其行为感天动地。宝玉挨打后说的，为这些人死了也甘心，完全在抗拒贾政，也就是主流社会的道德体系，不能不视之为宝玉叛逆的思想基础。

我不由得想，少年宝玉的这些叛逆，到了成年会不会妥协掉。如果妥协了，书就写不下去。如果还是要叛逆，怎么变成一个成年的品味才令人信服呢？反正是不能同一个套路这么闹下去的。少年时叛逆有一个直接的对象，就是父母，成年后面对社会，不免茫然，跟谁去叛逆呢？没有了直接的对象，所以大家都乖乖地过起日子来。

宝玉眷恋童年，不想长大，也只有少年的宝玉，能带着他青春赋予的美活在文学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