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出家

《红楼梦》里出家的人头一个是甄士隐。本是生来就家底殷实，对生活怀着爱和理想的人，经历了一连串的打击，唯一的孩子丢失，房子被烧，到岳父家尝到世态炎凉，就使他露出下世的光景来。如此穷途末路，一经神仙点化就出家了。《红楼梦》总是在现实与神话之间穿越，我总觉得甄士隐根本就是死了，曹雪芹不过本着红的风格给了他一个更飘飘欲仙的结局，不至于太凄凉，太具体。

对于同样家道中落的文艺青年，曹雪芹明显对甄士隐抱有极大的同情和赞赏。当年资助贾雨村进京赶考他本不期待回报，往往只有这种生来就家底殷实的人才不计较钱财，乐于助人。正因为不计较钱财，失了火以后才不懂得重整旗鼓，以至于要投奔岳父，更兼一生养尊处优，落难后听不得别人歹话，抑郁成疾，万念俱灰。这个经历曹雪芹本人或许感同身受，想到曹雪芹晚年狂放嗜酒，作为他的粉丝，我未免心痛，如此聪慧敏感的一个人，偏偏要经历人世最大的落差，难道就是为了成就这一部书吗？狂放是因为缺少顾忌，没有顾忌也就是没有牵挂，人生无可留恋；嗜酒不过在打发时间而已，人生无可留恋，不能马上脱离，就借酒抚平内心的痛吧。

不难想象，曹雪芹跟甄士隐一样有一些在现实生活中难以生存的弱点，心高气傲，多愁善感，缺乏在艰难中的历练，落难后不能沉下心来学一门手艺求生存，于世不容，只好出家了。有人说，大隐隐于朝，能经得起跟头的人不那么容易放弃，他可以在最屈辱、罪恶的处境里生存下去，等待时机。甄士隐的基因里没有这种顽强的东西，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爱也可怜，他拿自己的缺陷或者说特点也没办法，命运里决定了的东西谁也不能抗拒。出家离世，或者在贫穷里写书，只好这样罢了。

惜春和贾敬的出家是豪门过了三代之后必然现象，这么多子孙，哪能保证个个都是正统里的佼佼者？富贵对于贾母、王熙凤这样长袖善舞的人来说，是如鱼得水的水，对惜春这样性格孤介的人来说不堪重负。即使当小姐，在那样的大家庭里，我们都看到了，主子之间关系微妙，虽然是一家人，也明争暗斗，贾母宠的是漂亮、有才的姐妹，不包括惜春，人际关系难搞。连丫头婆子那儿稍微差一点都会被反上来，不要以为主子一定能降服奴才，够聪明才镇得住，不厉害的皇帝都被太监专权，何况家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大帮仆人。这帮仆人也都是联络有亲，合起伙来对付一个主子，就算不明火持杖，暗地里算计也够人受的。富贵好苦，对有些人难以消受，以至于到那世俗的庙里寻个清静。不知道惜春能否在静虚那类的主持手下寻到清净。

贾敬身上的压力比惜春更大，赖嬷嬷说他爹审儿子如同审贼，少时被望子成龙，学习承担家族的使命，长大做官，官场里的迎来送往、尔虞我诈一定把他搞得头大，内外夹击的压力使他逃走，这个惯于清净的人在那个时代里也只能逃到庙里、观里去。儒道佛三个领域，儒家占据了统治地位，这个场子里混不下去的上层人士也只有道跟佛了，所以在主流社会里混不下去的都出家。

还有一个柳湘莲，经历了惨痛的幻灭之后，从世俗世界里消失了。他本来就是浪迹萍踪的人，不流于世俗。所谓冷，也就是对人生没有寄予什么期望吧，本来就很聪明，容易得抑郁症，常常处于不得不苟活的境界里，活一天算一天，既然来了就呆着，被别人选择了生，自己不好无缘无故选择死，那么就在人间晃吧。

最后一个就是宝玉了。曹雪芹本人并没有出家，出家作为一个文学概念应该有超越本意的境界。其实曹雪芹对佛道两家在人间的修炼并不抱幻想，他笔下的僧道几乎个个面目可憎，像静虚、马道婆之类的可谓邪恶。那么，遁入空门对于甄士隐、柳湘莲、宝玉这些灵魂上干干净净的人有什么积极的意义呢？要知道他们并不是找了家寺庙出家，而是在路上遇见了和尚道士，又丑又脏，在人间飘的那种。我觉得这些不知自己来自何方去往何地的僧道与常驻寺庙里靠人施舍过活的僧道不可同日而语。当时的语境、思想领域不过儒道佛三家，难为曹雪芹已经杜撰了太虚幻境、木石前缘之类的新领域，再要超越儒道佛弄个什么别的东西出来，只怕读者也难以接受，所以让这几个真正代表出世、领悟的神仙还是以僧道的面目出现了。他们不同于世俗的特点在于飘无定所，来去无踪，做事却不受禄，法术灵验。现实中这样的僧道并不存在，如果存在，只怕曹雪芹也愿意跟了去，干干净净的人当然不必去现世中那些烂透了的庙里再受辱。

出家，如果不变成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真正能在任何条件下卑贱却又神圣地生存下来，出家以后又能怎样？鲁迅问过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我觉得这些人出家之后问题同样很大，只要肉身存在，人间的东西就摆脱不掉。所以曹雪芹没有出家，只是用一个文学的概念或者意象，把这些人离开，或者背叛自己原来生活的状态诗意地描画出来。也许真实情况是死了，也许是失踪了，也许是逃离了，也许是家破人亡了。这些都没有被实写，实写不符合红楼梦的精神。曹雪芹深受庄子的影响，在精神和肉体的世界里游刃有余地穿梭来往，上下五千年，从太虚幻境之飘渺到斟一杯茶的细节，瑰丽地描写出人生。我觉得甄士隐、柳湘莲、宝玉的出家是精神离开了现实世界，肉身也许仍在落魄中举家食粥、狂放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