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大妈甲
大妈甲生卒年不详,大约五十来岁,出生地是中国北方的一个二线城市,家庭小康。教育程度为成人高校的大专,这种大专院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已经如雨后春笋般,为适应高等教育稀缺,而找工作评职称亟需文凭撑住的两难局面应运而生。是人才,成人高校也挡不住,不是人才,正经大学也难造就。大妈的特色属于成人高校,倒不是人才不人才的问题,区别仅在于风格,多数科班出身的大妈不好跳上别人的主席台一鸣惊人,她抹不开,更矫情。
大妈甲本来应该默默无闻地在街坊邻里之间琐碎地度过一生,然而她选择了一鸣惊人。迢迢千里赶到香港,或者按她的说法是正巧到香港旅游购物,然后就砸了华生的场子。短短五天的行程中,恰好就有这么一天是华生新电影的首映式,恰好大妈就在那儿买了东西路过。人头攒动之间,大妈甲被圣灵召唤,被正义驱使,脑子一热,身手一矫健,就冲上主席台抢过话筒发表了15分钟的即兴演讲。同一个旅游团的大妈乙丙丁为其录像,上传。
大妈甲的立论是华生带头传播色情文化(其实他是制造者,发行人才负责传播),并且利用帝国主义国家的暗道-香港作为基地,向中国投掷糖衣炮弹,炸得中国男人尽耍流氓,包二奶,找小三;女人失身,卖淫,当二奶,做小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使中华文明毁于一旦。大妈为人妻为人母,控诉得声泪俱下,做丈夫的包二奶小三,做女儿的当二奶小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她最后振臂疾呼,打倒帝国主义,打倒色情文化,打倒华生。
视频一经上传,便造成了网络上的广泛影响,大陆人民纷纷点赞,为大妈们铲除色情的正义行为叫好,对大妈的一腔爱国热血佩服有加。有上万条回应雷同,均为“好人一生平安”。
这是令人费解的一句话,不知道好人是什么人,华生算不算好人,怎么样过一生才算平安,华生配不配一生平安。如果说华生不算好人,不配一生平安,那么上官静云的价值观体系就会如大厦坍塌,无法重建。但此佳句流传了几十年,跟它的始作俑者,那部电视连续剧《渴望》一样简单易懂,附和老百姓的传统审美,又继承了好人有好报之类的民俗价值观,所以全国上下人人会意。即使会意本身应该因人而异,版本多多,然而文化必须简约才能流行,谁还去在乎个体的差别?
雷同第二名的回应是“伟大的母亲”,达九千条。从上传的视频可以听到大妈甲是以人妻人母的口吻在砸华生的场子,不难理解为什么九千条赞其伟大母亲。默默无闻,在家里教孩子有涵养,对世界万象理解包容,孩子长大以后因如此教养在大千世界里如鱼得水的母亲从来得不到这么多的赞。孩子活得不知所以,当妈的于大庭广众之下涕泪横流才显见得母亲伟大。
大妈们上传的视频显示了一个年轻男人在台下叫板,大妈甲无言以对时吼之以“不要脸,滚出去”。总而言之,华生的场子里只有一个粉丝敢与大妈叫板,其他人皆嬉笑着看热闹,可见民心所向。幸而华生本人从来不出席任何形式的庆典展销,没有到场,免了一次被大妈指着鼻子痛骂的遭遇。
网上除了超两万条评论点赞以外,也有一小撮人发出了微弱的不同声音,比如“微风爱你”指出色情绝非西方帝国主义之发明,中国本土在非常强大的时期贵族的色情之开放令西方落后蛮夷汗颜;“小小巧巧”则小心翼翼地说,也许,我只称也许,二奶小三早在华生出名以前就已经甚嚣尘上;“晴天霹雳”如晴空霹雳一般叫嚣,中国没有偷偷看过华生电影的人才有资格在这里假装正义。“晴天霹雳”的留言马上引来上千条评论,不看黄片也不想看黄片的正义之士用汪洋口水将其淹得毫无反击之力,再也没露面。
鉴于此视频影响波及面大,华生的捍卫者夏令亲自出马写了一篇评论《大妈之“正义”》直接贴在了视频的评论中。因其冗长,理论性过强而使大量网友无心也无力阅读消化,上官静云只得亲自上阵去看,增加点击。从静云的理解来看,夏令是这么个意思:
夏令本人与大妈甲年纪相仿,同时代的人,所以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分析了大妈甲披挂上阵的心理背景。她指出,大妈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其教育是洗脑式教育,爱国爱党爱领导的教育,党说什么大妈就相信什么,党说此片黄,那么大妈就相信此片黄,并进而恨之入骨,殊不知党说此片黄,并不恨之入骨,而是把玩之,独享之。
大妈的这个特点被夏令命名为一叶障目,不能拿掉挡视线的那一叶去观察世界,被一叶牢牢固定了视线乃至思维方式,导致其双向和宏观思维能力极弱,且不说叫她走向宇宙,叫她走出那一叶都很难。一种能力的弱往往促成另一种能力强,大妈甲的微观和单向思维就很强大,她第一时间就能发现色情文化与帝国主义势力间的微妙关系,连香港架桥拨火的中心位置都能联想到。这与广大人民长期受到阶级斗争的熏陶教育有着深刻的联系,历史上,只要我们能证明刘文彩是个大坏蛋,就能得出所有地主都是大坏蛋的结论。单线推理的唯一好处就是易于发动群众,使重复一千遍的歪理在民众中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
于是大妈甲同中华民族许多大妈一样,形成了深厚的单线推理的功能。从隔壁小A吃了营养品B结果疾病C消失这么一个仅存的案例,就能一厢情愿地推导出B能治C。尽管这只是大妈甲的推导,但是大妈绝不独立存在,独立思考,她们有如蝗虫,行动必成群成堆,所过之处,声势浩大,使存在成为必然,化腐朽为精华,于是B能治C之类的信念便深入人心,人人得以实践,营养品B销量得以猛升3000倍。
大妈甲的丈夫官至科长,40岁以后阳痿,却在改革大潮中难耐寂寞,时常感叹,别人都有二奶、小三,我堂堂科长却什么都没有。大妈甲对此恨之入骨,并投以鄙视的目光。大妈甲自认多年以来无性生活也十分惬意,倒是丈夫年轻时为了生孩子不得不干的那活委屈别扭。结婚这些年来,大妈甲没看清楚丈夫的家伙不说,也没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身体,并引以为荣。她和她的姐妹们都有这么一个共识,把自己的身体遮得严严的,保护得好好的,不让猥琐男给猥琐了就是对自己的尊重。然而这个猥琐男的范畴扩大到了丈夫的身上,使得男女之战更加轰轰烈烈,仇恨如此之深尊重就更显得紧迫,性生活变成了男女之战的堡垒、战壕,本来是结合两性的最激情之事,竟然退化为敌我之间的深沟。婚姻可以在性生活非常不满意甚至缺乏的条件下苟活,因性生活不如意离婚还是件新鲜事。当然,几十年来,大妈甲不是没有松动的时候,偶尔温情涌动,就网开一面允许了性潜入她的婚姻。
大妈甲按时上班,跟同事关系在竞争中友好,和同龄妇女们跳广场舞,继续伺候上了班还赖在家里的女儿,忙左忙右,生活得非常充实,却不知自己在多年的性压抑(有交无性的性生活)和性沮丧(排除了女方性高潮的性生活)中病入膏肓,症状是邪火渐长,偏头疼、便秘、子宫肌瘤、老年斑探头探脑有序地出现,即便如此也不得以泻火,仍积累了能发射出一枚导弹的能量,只等时机成熟。结果丈夫在搂着小姐偷看华生的黄片时(一种地下俱乐部的高尚消费),被大妈报警扫黄一举抓获。由此案件大妈甲大悟大彻,凭单线推导原理得出结论,丈夫低级趣味,低级趣味的丈夫看华生,华生制造黄片,全国扫黄,原来是华生与人民为敌,华生误国。
大妈甲的女儿对大妈甲的作为非常不感冒,她跟父亲在一个单位,因为父亲的职位才进去上班的,还没有转正,父荣她荣,父降她就没法转正了。大妈甲扫黄以全家为敌,丈夫不但不以为耻,反而得到女儿的支持,向大妈甲展开了全方位的声讨,一直讨到当年结婚第一夜大妈甲的全身而退。女儿说现在是你逼我去当二奶小三,我自己没有一个好职称好工作怎么找明媒正娶的金龟婿,这世道,逼良为娼。这个单线推理的逻辑跟大妈甲一个套路。
必须承认,大妈的感情是真实的,性沮丧深入骨髓,莫名的烦恼在更年期烧得最旺,青春已逝,人生将逝,空虚虽然自己看不明白,却也驱使得她必须做点什么,戴着正义的面具一鸣惊人。不能对党对人民表示不满,只能对边缘文化的边缘人物发出攻击。与移民国家的LOSER们欺负新移民如出一辙,大妈把有钱没权的戏子用作靶子,反正本来就是供人娱乐消遣的。强者不一定向更强者拔剑,但是弱者一定向更弱者抽刀。
最后,夏令说,别看大妈甲在主席台上蹦跳嘶吼得那么激情,她用错了地方,激情不应该用来挑拨华生跟人民的关系,更不能歇斯底里地喊打倒的口号。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恨华生,她其实是爱恨交加的,因为华生最懂女人,他所有的片子都在为女人服务,从女人性意识的角度刺激大脑里的性兴奋。被女人砸场子,真是冤枉之至。夏令质问大妈甲有没有亲眼观看过华生的电影,还是说看黄片又成了大妈丈夫的特权?夏令阴险地建议华生以毒攻毒,色诱大妈甲,找一个自然风景优美的别墅,用荷尔蒙增补剂,上大量润滑油,日做三次,如此交上一个月,不如此不能疗治大妈积累了一生的的性沮丧综合症。最后,夏令恶心巴拉地说,被治愈的大妈甲一定会因为荷尔蒙彻底调和变得温柔、淡定、服帖,重新获得中华民族妇女的一切传统美德。
这么低级的建议令夜色中荧光屏前阅读的上官静云嗤之以鼻,华生就算有孙悟空的分身法,把全身的毫毛变成自己去帮助大妈治病也不够用,谁叫中国人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