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上官静云
虽然一时冲动剪了衣服,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被华生冷落,静云又不甘心,赔礼道歉绝对不可能,那还不如杀了她。那么就只能往绝处闹,而且是华生躲不过的绝处。所以走到华生面前冷脸说道:学校组织去夏令营,只有上年的三好学生才能参加,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这是荣誉,先交二百五十块钱。你给不给?
以为华生恨她恨到不肯给钱,那是她自己的小心眼,小肚量,热恋的人往往是这么眼光短浅,眼里容不得渣滓。华生垂着眼说好,我给你凑齐,过两天再给你。
原以为那是笔巨款,以他们的出身,这种活动是参加不起的,不过是拿来要挟为难的把柄,既显得自己苦情,又衬托得华生没良心。没想到华生一口就答应了,虽然有些难,不是一下子就能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但是要去凑,凑也要让静云去参加她想参加的夏令营。静云听了,心内感激、愧疚、难为情一大堆,觉得自己要是真的用了这么多钱去参加夏令营才该千刀万剐。由此在心里爱哥哥更加爱得涕泪横流,晚上把枕头湿透。
在未来的数天里静云的态度变得和顺许多,吃,好好吃,穿,乖乖地穿,虽然死了的鸭子嘴硬,就是不肯向华生道歉,也说不出什么甜美的话。华生自然不会长久记恨,静云态度转变,他也就恢复了从前的温存,兄妹之间到底缓和正常起来。等到钱凑够,华生交给静云的那一天,两个人脸上都有了笑意,华生把钱包好了,放在信封里说:这是你要的二百五十块钱,以后还要交的我已经开始存,到时应该够了,我还可以周末兼职多做一点。你放心,夏令营不会耽误你的。
静云接了钱,心里酸,有点想掉泪,却硬着脖子怎么也不能表露,只说:算了,我也不想去那个什么夏令营了,都是些积极分子参加,跟我不是一路的。
华生一愣:我以为你特别想去呢,现在是我特别想让你去了,你怎么不是积极分子了,你当然是积极生活的一分子。
静云说:说给你也不懂,现在的社会就拼爹,那些人非富则贵,我夹在他们中间也没意思。就算你拼死拼活挣了那些钱来,我也不去。白劳累了你,我还没趣。
华生笑了:我怎么不懂啦,好像我没生活在这个社会里似的。你就不能看轻自己,把自己先和别人分开来了,别人还没怎么着呢。
华生这么说,心里其实挺痛,他自己再明白不过贫贱的痛,他不能让静云再痛下去,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很想去抱一抱她,才发觉两个人这些日子来已经变得很生,好久没抱了,都是相互的怨恨。他横了心要去挽回,便伸手过去扶住静云的肩膀,静云扭了一下,毕竟没走开,他得到鼓励,趁势搂了她过来,亲一亲额头。这其间有明显的反作用力,最后虽然稳定了,还是没有贴着身抱住,静云硬在那里。华生只得说:这个社会再冷漠,我们至少还有我们俩。
静云心说我们俩这个结构名存实亡了吧,还能虚撑多久?各奔东西迟早的事。想着,眼睛早又蒙上一层泪,只是不愿意在他面前哭。那个别扭和倔强如此强烈,为什么最亲的人生分到如许,连哭都不能,难道是长大的必然?静云这么想着,更伤心了,而且这个伤心都无法可处,不能不长大。表面上看,她是无话可说,实际上,她心里千言万语说不出来,都太伤感了,说出来也觉得没意思,话到嘴边就不说了罢。青春长大,就这么懵懵懂懂,无法表达,所以才孤独、别扭、又叛逆,浑身的劲没处使。
偏偏夏天来了,华生光着上身干活,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静云见了又收不住,欲火、怒火夹杂在一起存了几天,堆到嗓子眼实在存不下又没有正常渠道疏导的情况下,劈头盖脸就冲他去了:你把衣服穿上,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这样恶心。
少年人的恼怒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要往哪里去。华生哪里担得起这个罪过,手忙脚乱地穿上一件遮得还挺严的衬衣,连背心都嫌不够规格。他越退缩,静云就越是刹不住车,熊熊烈火本来是需要兜头一盆冷水扑灭的,没有那盆冷水,烈火就肆虐出去,烧得无边无际,于是静云不肯放过他,又逼问:你是个男人,为什么要养个女孩,你为什么不让别的什么女人领养我?
越来越无厘头了,分明是找茬儿挑衅,华生不知该如何应答,反正怎么答都是错的。艰难中不由自主背对着静云在炉子前蹲下,像是要开始做饭,却又脑子里晕晕的,手里东西拿起又放下。
我问你,你听到了吗?那声音颤抖起来,华生更加不知所措地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突然,后脑勺上挨了一击,一本书的书脊打在他头上,华生哎呦一声捂住脑后,敏捷地跳起身来,面对静云,万分惊讶一分恼怒地说:你,静云,你这是为什么?
静云喘着粗气,脸充血涨得通红,恶毒继续攀升,她希望自己下手能更重一些,恨不能在华生的脸上,身上扒拉出几条血印子方能解恨。可是她不能再下手,理智使我们都像正常人一样地存在、活着。华生看着面前这个面目全非的人不免惊慌失措,垂下了本来质问的眼光,他有气无力地说:晚饭在锅里,你饿了自己可以吃。你讨厌我,我惹不起你,我先躲躲总可以吧。
他头也不敢抬,低着头走出去了,像个罪犯,心里头真有点害怕,他没想到一个这么熟悉的人可以在瞬间变得完全陌生,难以预料、理解。两个人都不明白这青春成长间莫名其妙的沮丧可以这么狂野,尤其对钟爱的人,一辈子最狠的话都是这时候说出来的,最惨也不过就是毁灭罢了,像宇宙大爆炸一般都毁灭了才痛快呢。毁灭之后才是新生。
华生逃走了,落下静云一个人慢慢冷却下来,在屋中央站了好久,不知道过了几十分钟,腿脚渐酸渐麻,才勉强挪动了,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又有大灾难后一番完全放弃的麻木和冷漠。麻木中,她接着华生出去之前的话心里念叨,我怎么讨厌你?你不说你讨厌我,反而把这顶高帽子戴到我的头上来了,分明让我得了罪名,好洗脱自己。
她把那本书捡起来,打开的那一页印着一首诗,头一句就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重读诗句,她掉下两滴泪来,第一滴是担心哥哥再也不爱她,第二滴是再也不爱她造就的委屈、自怜。
黑夜落下来,静云沉浸在里面,把黑暗当痛苦咀嚼,无边无际,周遭寂静,童年永远过去了,接下来的生命还能是什么呢?长大为什么这么痛苦,不如就在这黑暗里让一切都结束吧。想得这么惨烈,身心却轻飘飘的,似乎有仙乐来自天际,婉转动听,侧耳去听,又什么都没有,生活依然在原地踏步,在尘缘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