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王一琨
王一琨只缠着静云,缠的理由被其识破之后缠得更紧了。静云也更接受她,因为她有华生附体,又是华生的使者,静云内心的纠结在一琨那儿可以得到某种释放。她可以高雅地听取一琨恬不知耻的爱慕表达,包括对华生肉体的赞美和渴望,权当她自己借别人之口吐槽了吧。她知道自己和一般双性恋的女人一样,对男性的爱是生物本能,没什么可以伟大起来的本质,所以她跟许飞就能做到脚踏实地。华生却万万不可能,也许因为爱的时候太年轻,太霸道,被离弃的时候太决绝,至今喉头致命处仍有一梗,常常使她哽咽到喘不过气来。她不允许自己轻佻地谈论华生,那简直比作践自己还受伤,尽管华生在她心目中已然满目疮痍,不能拼摆回原来的模样,结果这“不能”的愤懑靠一琨毫不遮拦的嘴就得到了释放。
一琨把她当作聊华生的唯一对象,她似乎也体会到了静云的需求,越发狂放起来,她口里嚼着口香糖就会谈论起她最爱慕的人,与古人沐浴焚香再干喜爱的事不同。她吧唧吧唧地说:第一眼,我只觉得他浑身发光,可能是我眼花了,因为当时热泪盈眶,好奇怪啊,我居然热泪盈眶,没出息死了。可是,你不知道,哦,不对,你知道的,他的微笑太迷人了。那个漂亮死人的嘴唇那么一翘,哎呦我的妈呀,我都酥了。这完全是生理反应,跟意志力或者人格什么的都没有关系,相信我。我当时怎么想?我想,把我干掉吧,求求你了。可是我说不出口,我自卑。与华生一次我终身无憾,我说的是心里话。
静云心里恶毒地想说华生那么泛爱,有可能会大方一次,毕竟没有说得出口,只是自己又恶心、伤心了一瞬。一琨见静云没反应,便又振振有词地进一步诠释:一流的人物,你不可能独吞,独吞了也没有意思。他要是处男,一直为你守身如玉,到死就你一个,你还不一定这么纠结于他呢。我跟你说哦,关于独吞的体验我有过一次,
一琨顿了顿,又笑道: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人买了一包那种油炸小面棍,挺便宜粗糙的零食,现在市面上都找不到了,也可能只是包装得太精致,我认不出来了吧。言归正传,我们六七个人抢着吃了,我只抢到两根,那两根好吃到什么地步啊,我从此就想着它们,念着它们,忍啊忍,忍到放学,感觉是一个世纪都过去了。我冲到小卖部买了一大包那种油炸小面棍,一个人躲起来,千万不能叫那六七个人看见。我蹲在一个角落里,等人都走散了,幸福得手脚都发麻,我抖抖索索地打开油纸包,拿出一根放在嘴里,你猜怎么着?没什么意思。等吃到第三根的时候,我简直就快吐了,我失望得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哭得都没意思,谁叫我自己作呢?我又生气了,生自己的气,结果我到垃圾桶那儿一包全周进去了。
静云说:你这就不对了,包得好好的,留到第二天,再跟那六七个人分享才算明智,如此暴殄天物,罪过。
一琨笑问:你既然这么明智,懂得分享之道,为什么不能担待华生呢?可见还是自私,年轻的时候都这样,英语里有句话说的特像,把脑袋插在自己屁眼儿里了。
静云心说这人好不明白,小面棍分享能跟分享华生相提并论吗?但是又不忍伤她,只得撇开话题点头道:年轻,好像你已经不年轻了似的。
一琨脸上蒙了一层悲哀:我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出国的时候我也只有二十六岁,遇见的男人都说我老了,别指望找到什么有为青年当老公,死了心罢。那些狗屁男人,我想说,你们这些LOSER,没本事娶美女,靠作践丑女来泄愤,去死吧。可我没说,我多有涵养啊,偏不跟他们一个等级。网上的丑女都是这些LOSER在追着骂,跟着嘲笑、打趣,一帮比屎都下贱的人。可是静云,你不一样,美女永远年轻。
静云站起来,拥抱一琨:我倒是羡慕你潇洒的样子呢,什么也不顾,都说得出来。我还得装。
一琨推开静云,转过头去,掩饰眼睛里挣扎的眼泪,好一会儿才说:说你胖你还喘,我也想装啊,可谁跟我演啊?其实潇洒也是装的,我没有选择,难道我还来矫情那一套?但是我知道,我老了就好了,毕竟练了这么多年。这就是命,我认了,不认我还去死不成?基督教都说了,人被拣选。
眼泪到底滚落下来,一琨擦了泪又笑:你跟华生都是一流的人物,难怪他那么爱你。你跟别的美女不一样,浑然不觉,大美若丑,你都不会利用你的魅力。说你傻吧,可是我们丑女跟你在一起没有压力,这才是被拣选了的,真正的美女啊。
静云若有所思地问:华生跟我,你到底知道多少?
一琨拍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吧,我对你们的隐私没兴趣,他也是看我大气才托付我照顾你的,只说过你是他最宝贵的人,要我照顾你,别的什么也没有。我一听这个,什么报酬我都不要了,能让我在这个一流的爱情故事里插一手,我幸福得跟什么似的。你也该哭了,谈华生你就一直绷着,装给谁看啊?
一琨拿纸巾给静云擦眼泪鼻涕。“宝贵”二字让她听见,她心里那座爱情的空城就也守不住了。
话说静云女有一琨男有许飞,久而久之,三个人形成了大体上和谐统一,偶尔矛盾醋意横生的关系。吃饭,三个人一起吃,旅游三个人一起去,晚上聊天一琨迟迟不肯走,许飞不得已常下逐客令。
这一天,三位在咖啡馆里聊前途。许飞先说:抱得美人归,就是我最光明的前途。
他说这话时还没敢看静云,他知道这个美人不属于他,他得在卸任之后抱个别的什么美人。一琨点评:真正一个假的宝玉,淡泊功名。我最光明的前途就是嫁一个英国佬,生俩孩子,然后在家里相夫教子起来,以度残生。
许飞呷一口咖啡道:你一个真男儿,怎么会有这么贤妻良母的前途?还是好好把学位读下来,得到一个功名才是正经。将来好同男人们一道指点江山,把社会建设得更美好。我的前途全靠你成全。
静云按住似乎要一跃而起奋而抗争的一琨道:我觉得一琨会是最好的母亲,也会是个好老婆,但是好像不会被中国男人给消受了。中国男人这一代,如许飞之流,先看外表,就会错过。都是让流行文化给闹的,以为女人都应该长得像杂志一样。
许飞做高姿态保护他脆弱的自我:嫁给一个英国佬,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可以实现的前途,在中国没有销路的美女往往在鬼子那儿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一琨冷笑道:好像在夸我,其实跟国内一众没出息的男人一样,看不起姿色平常的女人。许飞,你不过是一个三流的富二代,你们家那点家产够不够你抱美人,你最好先点点再说。
静云高声念道: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么?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么做,而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
许飞摇头:平等又怎么样?我尊重矮穷丑,我们绝对平等,就好像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这也有错?
一琨也撇了嘴道:简爱也忒矫情了,我们矮穷丑的灵魂跟你们高富帅一样,完全一样,特别是死了以后,所以你必须和我好。我就不会用这种推理方式去说服高富帅。更糟糕的是她也承认财富和美貌是让对方难以离开的唯二原因。没有就是没有,认了吧,还有什么好掰活的?说得再文艺还是没有。
许飞指指点点地说:这只能说明简爱比你更有野心,她要实行阶级的跨越。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成功了,她拿下了高富帅,英雄不问出身。像你这种不能矫情之辈,只能安于现状。
一琨暗笑道:依你这么说,矫情也是人生奋斗的原始动力了。我巴不得哪天你就被一个特矫情的矮穷丑给说服、拿下,实现资产再分配。
许飞摇头晃脑地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我得了老年痴呆症。
这两个人从互相贬低即将吵起来到达成一致,往往如此,静云神情飘渺地说:我在想是留英还是回国,回国嘛,暂时没有地方落脚,留英,也得找个英国佬嫁了才留得下来。
一琨白了她一眼,那意思是矫情至此,有必要吗?静云迎住她的白眼,心里说:他对我再牵挂,你要我怎么跟他再续前弦?分享绝对不可能,我不是粉丝,我的爱必须钟情唯一。许飞没注意到这番交流,接了静云的话茬说:怎么没有地方落足?去我那儿,工作,房子,还有爱情,都是现成的。
静云靠在他身上,一只胳膊勾住他的头,一只手就玩弄他的脸,一边说:跟你在这儿玩玩儿还行,回家谁受得了你妈?我看你也呆这儿吧,身边没有妈,你长大了好多呢。
许飞任凭静云的玩弄,闭着眼睛,半天才说:呆哪儿都没用,她肯定找借口跟过来。
静云就轻轻拍他的脸,嘟着嘴说:还是跟妈妈过一辈子好了,我知道你恋母,母也恋你,我自知不能第三者插足。说着,又向一琨笑道:你恐怕没体会,最坚固的爱情不在恋人之间,在母子,许家母子,小三、二奶皆不成气候。一直明白我不过是个妾,永远不能成为妻。
许飞气得从静云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坐直了正色说道:你从来也没想成为我的妻。你以为自己藏得很深,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在那个AV男优身上。
暗地里的共识突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揭穿晾晒,静云不由得一惊,尴尬、惭愧堆了一脸,只得怜爱地说:对不起,我并没有藏,但我也不能天天拿出来表白表白,那样很不礼貌,对不对?
许飞别扭地看着地面,半天才说话:怎么叫华生?太粗俗了。
静云心里一咯噔,才发现她也不知道,只得扭头去看超级粉丝一琨,一琨被看,忙举手答道:哦,本来是英文的peanut boy,奶油小生的意思,后来叫成了花生,可花生不像个名字,就谐音成了华生。
静云皱着眉问:你这是第一手资料吗?
一琨摇头摊手以作回答。许飞纳闷了两三年,不敢也不想提这一壶,乘这次说破了,不如打破砂锅问到底,神情非同寻常地严肃:你说你二十岁就来英国,就没再见过他,那你什么时候跟他谈的恋爱?说真的,别又开玩笑。
静云见了那表情当然不敢开玩笑,低头琢磨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那两个人就等,等得空气都不耐烦了,才见静云抬起头来说:从我出生,他就爱上了我。我们一起长大,不,是他把我带大的,他大我十岁。我被遗弃在他家门口,他把我抱进去,他说我一看见他就笑了,本来哭得正凶。那时我才出生几天,他跟他父亲过,非要把我留下,结果就跟他们过了。
半晌,一琨深沉叹道:如父如兄,这种爱情根基深厚,无人能敌。
许飞没好意思地笑笑:的确无人能敌,我跟我妈联袂都不能跟你们两个比。我跟我妈是隔辈的,你们还共享着青春。
静云温柔地看着许飞说:这些年你一直照顾我,对我真好。
许飞叹口气:今后,我还会照顾你的,只要你不觉得我碍事。
静云捏住他的手说:怎么会呢?
许飞抽了出来,扭头看别处,眼中含泪说:你也知道爱情必须忠诚,你一直没说破是对的,蒙在里头混其实挺好。这一挑明了,我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没法混了。
静云看着一琨道:我跟华生更没法混,对不对?现在我们三个都落单了,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同志们都需要努力。
许飞落魄地起身去柜台付账,寥落之情充盈在三人之间。咖啡馆的另一头,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关注他们多时,见他们要走,忙起身,在门口拦住了静云,递上一张名片说道:上官静云,我是东亚文学系的副教授夏令,想约你聊一聊,希望有机会跟你合作一个项目,方便的话,明天下午三点在我办公室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