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郭红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好几天来都是如此,凝思苦想只造成了惯常的头痛,因为头痛而导致牙疼、眼睛疼、鼻孔疼。她站起来沿着家具的边散步。他们的客厅很小,哪怕由家具割出许多面和线,散步仍然显得荒唐。郭红酷爱散步,以前在国内时天天散步,散步是那么容易,抬脚就开始了,出门就开始了。这里却不行,需开了车到某个散步的场所去。如果硬要拧着当地的风俗来散的话,比如刚来的郭红,就发现散步的场没有形成,空中的风啊,光啊什么的,扰得散步的情趣全无,归来的人灰头土脸。汉森把车开走了,只留下一部运动型自行车。郭红把自行车推出来,迎着风无目的地骑出去。坎培拉是个好骑车的地方,平坦、开阔,自行车道与汽车道几乎可以媲美。
郭红风快地蹬车向湖,雪白的国会大厦象个小山包一般出现在马路的尽头。快到国会山时,往左轻快地一拐,就上了沿湖自行车道。没人,撒丫子似的骑都没事,只要不跟树木冲撞起来。她本来想另辟蹊径,可是车道太舒服了,顺着滑,是一种享受。
骑着骑着,就经过了一家叫做大中华的中餐馆,可以说是坎培拉街头最热闹的地方,好几辆旅游大巴在门口排着,刁着牙签刚出来一批就紧跟着又杀进去一批郭红的同胞。透过玻璃墙可以看见里面几个参差不齐端盘子的人跟打架似的,就是不知道跟谁打。郭红的同胞们还挺知趣,进去不多久便刁着牙签出来透风,不就吃顿饭吗?拔拉几口就完了。一块儿挤出来的小导游还得参合着一个劲儿地解释,说坎培拉这小地方没中国饭店,就这一家还坚持住了,为人民服务,知道咱们中国人喜欢上首都来看看。
隔着一百多公里地,一天坐八个小时汽车,歪歪倒倒地不知道有多少郭红的同胞来坎培拉一睹政权的所在地。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国会大厦冷嗖嗖地开着,里面挂了几幅女王、总理的画像,可来了的人都还挺满意,尤其是在中国大使馆的铁栏杆外面照相的时候表现了无比的满足,跟侨胞回国似的。到了个国家不到首都怎么行?郭红的同胞们都这么说。首都,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非常崇高,是权威的象征,是不怎么如意的生活中隐约可见的遥远的光亮,是天蹋了能顶一角的地方,是这里虽然水深火热可那里还过得去的希望之所。有多少纯洁的孩子一想到就要去自己的伟大祖国首都就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啊。
可是这个异邦的首都有什么好看的呢?的确没什么好看的,见过世面的中国人都没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国会大厦的皮凳子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个鸟地方。这帮子没精打采的让人看着比那帮子兴高采烈的更难受,整个一根旅行油条。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坐了一天的飞机又坐了一天的汽车,他们怎么就不能硬发现一点新鲜的东西来品味,来欣赏,来犒劳自己的一番折腾呢?坎培拉也不是一无是处呀。反正,旅游这项目是个高难度的运动项目,大家很容易做得里外不是人。
郭红到隔街的中餐馆里买了一道点心,包在塑料袋里,挂在自行车的龙头上。这一家是做本地生意的,老老实实写了菜谱,雇佣的人年轻、身板挺得直,正儿八经地穿黑裤子跟小背心,还不用打架。你要打架,本地人看不惯。可是不打架,老板心里又不是滋味。老板知道隔街那一家做得有多么红火,坎培拉没有哪家餐馆接待过那么多的客人,导游都必须装出打架的样子来抢饭桌,表现他们对客人利益的忠心耿耿。端盘子的打,导游也打,暴力场面能把当地人全吓走,可是千里迢迢赶来的游客还挺受用,鱼贯而入由导游打出来的一片地盘,在狼藉的桌前坐定了,没吃饱前再也没有挪动的意思,心里还想,若不打,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
老板把塑料小袋递给郭红,摆平一张无辜的脸,瞟一眼那个方向,小声说道:他们这样忙迟早要出问题的,听说来不及的时候已经用剩东西掺进去了,又不肯多请人。郭红笑一笑,拎了东西扭着长腰便往外走,长发一甩一甩的,身后老板满足地点头,不管怎么样,又讲出去一个人了。
郭红知道大中华里操持的一家三代人,一家三代人却可能忙得没功夫知道郭红,整个坎培拉也不一定知道几个人,只跟生意的大本营悉尼打得火热。到底是从读书人堆里转行的,大中华比本分做餐馆生意的眼光远大,有知识分子的韬略。他们从来就没想依靠当地客源致富,一早就瞄准了国际市场。汹涌而来的中国旅客被他们稳稳地接在手中,靠只会做十二道家常菜的厨子就把一批一批永不回头的食客给打发了。主妇正怀孕,仍然身轻如燕地在闹哄哄里头翩翩飞舞,如一只勤劳坚忍的蜜蜂。郭红隔着玻璃观察这位坎培拉最著名的中国女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节剧必备的表情,她怀孕的身体依然给人铜墙铁壁的感觉。她做得极辛苦,又非生个儿子不可,她不跟人论证妇女解放的问题,她以为常常跟人论证这个问题的妇女恰恰是依靠男人,在男人身上讨便宜的女人。
大中华的主妇被一、两个导游杀到鼻子尖上来,却指挥若定,在眼前人脸模糊的急迫情况下,她偶然一眼瞥到了窗外正推车离开的郭红,郭红雪白的衣裤在太阳光下格外耀眼,好似一只大鸟飞过。主妇不由得用了百分之五的脑细胞想,这人见过,是丈夫原来所在大学的一名教师才娶的中国新娘,好端端的,嫁人就为整日悠闲度日。主妇恨钱恨得能为之粉身碎骨,郭红却将随性而活凌驾于万般琐碎之上,两个人都做到了极致,于是两个人之间就有了莫名的吸引,虽然同一个地方住着,老死不相往来,却时不时互相惦记一番,想想,为什么要那样活呢?那样活是个什么滋味?时间在那样的日子就流逝了,多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