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阡儿自我认识的虚幻性来源于她生活经历的虚幻。生活很少履行对她的承诺,命运总将她调笑,好象她生来就是典型的玩偶,在某种试验中,她生命的意义就是印证典型命运铸造典型性格。这个印证与其说是对吴阡儿本人的折磨,不如说是对其母的惩罚。吴阡儿是母亲的产品,吴阡儿荣则母荣,吴阡儿败则母败,吴阡儿流亡则母孤独。吴阡儿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承接了同样的迷茫和歇斯底里突破的欲望。吴阡儿在任何一片荒凉里看到的只是母亲的眼睛,与她共同哭泣。吴阡儿无时不与母亲同在同哭,却又偏偏不能和母亲在一起,母亲叫她看见的是一个生命的终极,困在小城和衰弱的躯壳里,与囚犯同命。
在南方一个非省会、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生活漫长而重复,很久很久不会出现一个期待中的人,没有一件期待中的事发生。几千年都过去了,不曾流放下来一位名臣,也考不出去一个秀才。这里的人饿不死也吃不饱,没有奇异的洞,也没有清秀的水,外面的人不屑于来,里面的人又杀不出去。生命得不到记载就流过去了,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地域在这个朝代里并到这个县,在那个朝代里又并到那个县,除此以外,无可记录。吴阡儿母亲年轻时没着过什么急,轻轻松松嫁了,自然而然生了,等到最小的吴阡儿突然长大成个小学生时,其母兀然发现自己颜色褪尽,成了个地道的黄脸婆。好的日子轻松享受尽了,醒来好比做了个短暂的梦,有种被欺骗愚弄了的感觉。聪明而没什么学问的女人往往能够悟到这一步,结果到中年时分反而突然能干起来,歇斯底里地能干起来,有改天换地的魄力。这个魄力的释放点轻而易举地就凝聚在家里最小的孩子身上,如果是个女孩的话,就更是天造地设的机缘了。就说吴阡儿之母,在岁月流逝的过程中幡然醒悟自己命运不可逆转的必然趋势之后,将一双坚定的目光投射到了女儿的身上。她要人工地制造女儿的命运。
吴母在安排女儿命运的工作中不能说完全胸有成竹,但也步步为营,方寸不乱,尤其在早期,她总的方案是培养美人,所谓美人不愁嫁。吴母自认命运不济源于嫁得不好,没有嫁出这混沌愚昧的小城。道听途说加上自我领悟,吴母有过一些不成体系的美容花招,比如说,给女儿打预防针都要求打在隐蔽处,要求女儿吃饭不能站着吃,平时系腰带系得紧绷绷。女儿在母亲眼皮子底下长大,长歪了,长拐了,长出麻麻点点了,都叫母亲心急上火,好象一个焦急的赌徒,急的不是最后的输赢,而是每一局,每一手,她玩的就是这个心跳。在吴阡儿十岁的时候,母亲突然发现她头发不很浓密油黑,居然强行将其推了个光头,又刮得锃亮,即使这一切都在暑假进行,开学后吴阡儿不过长出了个寸头而已,使她几乎在上学的路上恨不能投到哪个车轮子底下了却今生。
天不灭吴阡儿,使她的坚强中有几分无奈和流氓。她用她的几分无奈追求文学中最凄凉的情愫,常常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身为何人,她飞上九重天去维护她作为一个人最崇高的境界。就在她被推光头的季节里,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小书落在她手里,于是她得知武则天武媚娘也是被剃了光头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觉得她和另一个伟大的女人同命运了。她沉浸在一个假想的共鸣里,寻找关于武则天的只言片语。她在一段时间里一看见武则天的名字就血液奔腾,在蛛丝马迹的历史记载里揣摩那个远古女人的心迹。真正能打动她的是传说中的武则天,《镜花缘》中那个狐狸精下凡陷害百花仙子的武则天使吴阡儿头一次感受到了邪恶的魅力。她默默地欣赏这个破坏和陷害给她带来的快感,并且在日复一日孤独的咀嚼中,渐渐地觉察出恣意的母亲未尝没有在扶助女儿的美丽成长中偷偷享受了破坏的快意。当未成年的女儿拥有一头蓬松泛红的奇异秀发时,母亲希望听到卡喳的剪刀声,看到幼小无助的女儿失去她的美丽和尊严。母亲希望她哭,希望她哀求,希望她害羞地不敢出门,于是她好扮演一个被爱和原则摧残的母亲,流着泪跟她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她自己的母亲可从来没有这样为她着想过。
吴阡儿没有哭,没有哀求,怀着自杀和复仇的欲望照旧出门,走在一群叫嚣的顽童中间,绷紧了嘴唇,不言不笑。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灾难,多年以后,她回忆起来,觉得是一种流氓的天性拯救了她,沉默的吴阡儿在心里牢牢地抓住一个思想:大家不给她面子,她更不给自己面子,看谁能玩到最后?大家跟吴阡儿玩是业余即兴的,吴阡儿跟自己玩是专业执着的,当然吴阡儿大获全胜,至少她多年以后这么认为。
上中学的时候,她从高处往下跳,悬空的感觉总让她头晕欲呕,但只要她预先把心往下沉,沉到脚底,就不会晕得那么厉害。这是她对所谓的流氓思想的另一个顿悟,当别人要你下的时候,自己下得更快,别人就伤不到你了。世界上的道理真的是一通百通啊。吴阡儿颇为自己的领悟能力折服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