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阡儿常常有活过来不容易的感念,与一个虎视眈眈的母亲有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静谧的小城作了她生活的背景。并不是说,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女孩就一定快乐无忧,吴阡儿的忧郁是属于小城市的,属于一个思念大海的青蛙。吴阡儿的大海由书本汇成,这个家里书籍贫乏的女孩子有一种决不苟同于此城风气的倔强。母亲模模糊糊地希望女儿能成大器,而女儿早就长出了追求更高境界的翅膀,与母亲所臆想的大器所不同的是,吴阡儿在生命的早期拒绝理解现实世界 - 即她生存的这个平庸乏味的小城,只跟书本(代表一个超越生命本身的世界)的命运死去活来。因为一本书只能讲述一个故事、一种命运,她便决定将生命的意义搁置在一次性的赌博里,生命的延续不是问题,一次结结实实的爆炸才是灵魂飞向天堂的途径。当然她不相信什么天堂,为了灵魂有个去处,为了思想能够表达,她必须使用人间的语言,尽管从根本上来说她是蔑视这个人间的。
吴阡儿对这个人间的蔑视没有多少底气。从根本上来说,她宁愿自己能够跟大家乐也融融,她承受不了太多的孤独。吴阡儿学习成绩好,长得也不错,虽然有些倔,当个中队长,得个三好学生还是很容易的。她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把体育分算进总分了还是遥遥领先。她没有理由把自己搞得极端孤立,因为大家其实都是喜欢她的。她自己成功地把自己孤立了,孤立的人自然会假想别人敌视的目光,而对付敌视的最好武器便是蔑视。做一个孤立的孩子是多么不容易啊,佯装的蔑视将她累垮。她常常觉得受不了了,整个世界是一团漆黑的大雾,因为没有出路,她渴望坠落、沉沦、死亡。这些明显有悖她生存本能的渴望是不能说给人听的,没有人能够理解她。人们忙着生活,身子总在动弹,噪音也越来越响,吴阡儿却觉得小城终日无事,连空气也不曾流动,日子就这么无声地从身边滑过。她惊讶极了,她看见无数的人向生活跪拜,表情麻木,只有她,惶惶不安。当整个世界都迎着阳光整饬地前进时,她,一个哭泣的女孩,拉下了队伍。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她只能渴望长大,长大了也许会好的,比如说三十岁。她给自己定了个目标,长到三十岁还不好的话,就去死吧。死是所有问题的的终结。
吴阡儿时不时要死不活,拿死当挡箭牌。凡遇事,先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角落,然后寄希望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喜欢讲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不过就是一个死嘛。好象死了什么都可以拉倒。有“死”这张王牌捏在手里,虽然是王牌,却常常拿出来打,连极小极小一点的事也把死随便抛出来抵挡,她跟死有着永不脱离的纽带关系。死的游戏早让人玩烂了,崇高的死、卑贱的死,重如泰山的死、轻如鸿毛的死,不愿死的死、慷慨就义的死,无悔的死,遗憾的死,生顾不上,死才是重头戏,人活着别无他图,只为了死的时候能说他没白活着。小小年纪的吴阡儿玩死没玩出前人的把戏,为了光头,为了无人理解,为了初来乍到的生命呛得人死,为了前生的梦在睡觉时纠缠过甚,她受不了,要回去,要回到生前的状态。每个孩子的长大都是和生前捉她的鬼打仗打嬴了的见证,鬼影在童年不去,徘徊在梦里,徘徊在晨起的艰难里。孩子起不来,想哭,大人却以为她懒,不知道她夜夜仍需游过忘川,从生前回到生后。夜夜如此折腾,当早晨来到时,她仍以为自己不过是误来人间的死者,被强烈的阳光刺得呆呆傻傻。生是如此陌生,死,在她的脑膜里。
刚刚从前一个死的鬼影中挣脱出来,后一个死的鬼影又罩住了她。前一个鬼影叫她梦里死了多少次,醒来就好了;后一个却是光天化日之下爬到头上、身上来的,梦醒之后反倒更加分明,死,是甩不脱了。明明记得原先没有什么问题不能逃,实在逃不掉的就醒来,一醒来便发现世界如初。后一个死其实只远远坐着,却无处可醒,你看不见它,它倒盯得人难受,如侍囚笼。人,分明是遭了神咒的。越是惧怕它就越要提到它,左一个死右一个死,吴阡儿跟众人把死嚼得稀烂,指望跟死神亲近,及早打好交道,做好准备,就跟她往下跳时为克服晕眩而做的工作一样,从思想上先往下沉,打击真正降临时就感觉没那么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