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这样无声地向艾卿展开的。
新生欢迎会、音乐会、留学生烧烤、太极拳俱乐部集体大会之后,一个叫做复活节的漫长的假期如鬼魂一般地来临,纠缠不去。人都跟鬼影似的霎时不见了,走在校园中间的大草坪上,居然半天看不见一个人影。而云却压得很低,好象就要把天地之间压爆。他抱着书匆匆地走,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
怎样来描绘艾卿对眼前真实世界的怀疑呢?也许他儿时看过的一部卡通片能帮忙说明一下。从理论上说,我们生存的这个地方有不止一个空间,除了阴阳两极以外,还有我们平常意识不到的许多神秘空洞,上下左右都有,伏兵四处,只是以我们凡人的耳目看不到罢了。儿时的艾卿曾经看见卡通片里的小人走着走着,就进入了一个从来没见过,也就无法理喻的地方。进入是无意识的,卡通片用一根直线划在屏幕的中间,一边是郁郁葱葱的美好生活,一边是荒凉而且没有生命的陌生。艾卿同时看见了直线分开的两个空间,小人却无知地瞪着眼走,艾卿分明看见他穿过直线了,他自己却不知道,他是看见了陌生的东西以后才被吓了一大跳。他从一个空间无知地进入另一个空间,便仅存了原空间的记忆,而记忆与他现存的空间毫无瓜葛。原空间的记忆只让他更加清楚他所失去的有那么多,他在新的空间里还一无所有。回去又是不可能的,因为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契机(屏幕中间的直线不见了),契机可遇而不可求。
艾卿是个聪明而顺利的人,健康、正常,很少多愁善感、神经兮兮、跟自己过不去,也从不过分地幻想、追求不切实际的事物。然而他在那天穿过空荡荡的校园中心时幻觉重重:气压真大,只怕会把人压扁的;这是我原来生活过的世界吗?我记得的父亲、母亲和住过的中国真的还在地球的另一面存在吗。他跟卡通片里的小人一般,一路走来,不自觉地就穿过了那条划在中间的直线。观众分明看见了他无知的穿越,不由得惊呼起来,无论呼声多么响亮,镜头里的艾卿也听不见,他要等到尘埃落定,越来越觉得身边奇怪而陌生以后,才会吓一大跳。复活节假期快过完的某一天,他走在校园的草地上时就吓了一跳。他感觉糟透了,年轻而单纯的心受不了这么大的气压。他想回去寻找记忆的源泉,但他拒绝承认自己是个逃兵,是个孬种。艾卿依靠直觉否定了回去再回来的办法,也就是否定了数次穿越直线,多次获取两个空间信息,以便联系两个空间的办法。在不同的空间里穿越需要契机,那时的艾卿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以为他需要的只是奖学金、护照和签证。他把自己的肉体扔上飞机以后以为就万事大吉了,越过赤道和国境,便完成了空间的转换。他忘了灵魂和灵魂携带的记忆。记忆是生命的支撑点,当记忆丧失立足之地时,人便成为宇宙里一个没有坐标的点。
回到宿舍,惊恐未定,他发现来自马来西亚的室友仍未回来。整整两个星期了,他读书,回到黑暗而又空洞的宿舍,听不到一点人声。他坐在黑暗里,任凭一种黑的势力将他慢慢吞没。他看见他自己,一个站在世界边缘的男孩,面对着光明,光明只有一条甬道那么宽,却是他所有的视野;男孩猛一转身,看见了黑暗,浓浓的,无边无际。男孩惊慌的眼神在说: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世界。
他坐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坠落,慢慢地失去自己。突然,他象一个失去了意识的人在冷水的刺激下惊醒过来,求生的欲望使他四脚并用地挣扎,他哗地浮出几乎将他沉溺的世界,抓起了电话,播动父母的号码,他需要听到他们的声音来证明记忆的真实。一个机器模拟的女声用英语说道:请查号再试。他惊呆了,父母失落了,中国也失落了。
他爬到落地窗前,一轮圆月正当空而照(也许还是那枚在中国见过的附了嫦娥奔月传说的月亮吧)。他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嚎,有如远古人猿对苍天岁月的感慨。他在中国上大学时听到过其他宿舍装模作样地发出过类似的长嚎,却带着笑意和引人注目的虚荣,在千百间灯火通明的宿舍间调皮地坠落,即使未得到任何明显的反应,长嚎者依然能够满意地和同伴嘻笑起来,他们自信已经挑破了数根神经。这里,当他的长嚎掉入黑暗如同掉入万丈深渊一般没听见一个回响时,他知道,他没能与任何一根神经搭上界。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坠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