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
出去和义书在海边散了会儿步。毕竟还不是夏天,海风、海水都凉凉的,我们吃的冰冻酸奶更凉,义书的牙给凉倒了,我只得吃双份。顶天立地的浪卷着几个黑色的小人在我们眼前扑腾,小人没了又起,象不死的蚂蚁。“冲浪很美也很浪漫。”义书说;“真正时髦的澳洲小伙子肯定要冲浪的,你为什么不玩?”我看着她笑道:“如果你指望在海滩上告诉旁边的女人,‘我的男朋友在那儿冲浪呢’,并且引以为荣,那我就为你而冲吧。不过首先要告诉你,我只会是其中最差的一个,或许你根本没机会看见我浮出海面的形象。”义书挽住我的手臂,“纵然是最差的,也无需躲在浪底遮羞呀。大不了就不时髦罢了。”我摸住她的手,鼓起勇气说:“跟我这样不时髦的男孩做朋友,你没有机会引以为荣的。”义书仰头看我道:“显儿,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自豪,感到幸运。你年轻的肩膀上扛着一颗成熟睿智的头颅。你从容的性格是你智慧的显露,使你不用伪装,无需哗众取宠,你就已经魅力无穷了。也许你自己还不觉察,你有生来与就的绅士之风。在酒吧里,你将这种风度发挥到极致,哪怕坐在最黑暗的角落里,也能让人觉察到你的存在,而且为之震颤,为之倾倒。”义书这话如醍湖灌顶,原来我感觉最舒服的地方也正是我看起来最美的地方,我幸福而且不知所措地笑了,打断她道:“你过奖了,我哪里有那个量级。”义书说:“是你自己的,即使你不了解,也能在无知的境界里淋漓尽致地发挥。就因为是你自己的,你用不着设计、表演。我喜欢你,可是如果没有酒吧里的一聚,我只是喜欢你。酒吧里的你,从容,感性,你的欲望和潜力象光线射出来,象水汽蒸发出来。你让懂得你的人激情蓬勃,骚痒难耐,不懂的人也不知不觉向你侧目。”我大笑起来,把义书抱在怀里,箍得铁紧。义书继续说:“显儿,我知道,在你的年龄层里,你的同伴们还在做他们那一套的游戏,对你来说,没有意思。你是游离于社会边缘的人,你可以沦为不受欢迎的底层,也可能高攀为社会的精英。与众不同,需付出代价,天才与白痴只有一线之隔。但你起码有加入赛场的资格,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尽心努力,你才会有志得意满的将来。显儿,你要相信,生来你是做大事的,你才能忍受寂寞,忍受与众不同。”海浪汹涌地撞击岩石,其势力惊心动魄。义书的话对我心之撞击,比海浪还猛。没有想到义书赢弱的身姿下埋藏了滚滚熔岩一般的欲望。我与她相依着站在海边,聆听海的嚎叫和哭诉。她的心脏跳动与我只有一墙之隔,她的热烈把我从灵魂上温暖着,抚慰着。我找到了,我多年来为之梦里心碎的知音啊。通过神秘的交流,到达黝黑的角落,把黑的照亮,我的心因此幸福得象大海一样哭泣。只因无法言表。
义书
我自由了,我成为两千万澳洲人中自由合法的一员。我又好象一个囚徒龟缩在一间便宜、黑暗、气味熏人的公寓里等待生活的目的将我找到。寻一份工作,找一个情人,它说。一份廉价而且乏味的工作唾手可得,那么情人呢?毋庸置疑,我是饥渴难耐的,对于情人能给予的爱和摩擦有着难以遏制的眷恋与神往。在我朝圣般寻找情人的过程中,有过些许干巴巴的你来我往,使我对于情人的渴望升至极限,近乎绝望,也许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因为我身边的女朋友们纷纷投降,或投靠基督,或寻得大法,从此不再在人间受苦。我不行,冥顽不化,神和人的抚慰及教训使我更加憧憬凡尘的销魂之爱。何时才是我解脱的日子?
我的撕心裂肺的呼唤解脱无疑是充满了对现实生活中平庸和孤独的切齿憎恨,而绝无丝毫对追求情人这个大目标的怀疑。我去上班,车站上人流如潮,车厢里挤挤挨挨,背靠背,脸对脸。我瞪着眼前所有的人,想:这么多人,有多少在孤独里挣扎的,可都铁青着脸,谁也不说,谁要说了,肯定是疯子,非吓人一跳不可,一辈子都会找不着情人的。如果我在额头上绑个广告条,上书:本人寻找情人,有意者请致电0000000,恐怕也能把众人惊得倒退三尺。平庸的城市老鼠们,在灭杀新奇的创意时可是毫不留情,又快又狠的,却洋洋得意地以为他们一窝蜂佩戴上的同一件小玩意儿标志着他们进入了新人类的领域。
走上大街,我挺胸拔腰,无非是想让人们明白我在寻找情人,但在人海里被淹得彻头彻尾。我也认真看着每一个从我面前飘过的形象,给他们打分,如果从这条长龙里择选一个情人,会有合适的吗?突然我的屁股被有力地捏了一把,我愤怒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黝黑的年青男子大踏步地走了,极粗的黑发竖立在头顶上,如钢针一般,绝无倾倒之意。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捏是我当天的一大慰藉,我几乎是很感动地完成了剩下的路程,全神贯注地思索着捏的意义,忘记了身边的无聊众生。普天之下,谁与吾归,嗟呼,撒马过来者,稍等,且容我掂量。
在我的办公室里,谈笑风生的女人们穿来梭去,只有我鼓着眼睛一言不发,仔细琢磨着占据了全部心思的那档子破事。新上任的经理好象屁股上生了刺,绝不能在座位上坐稳三分钟,而要游于下属的桌子之间,让她刚开始从毛孔蒸发的大蒜气向每个角落散出去。而她居然就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屏气微笑,她伏下身,拍着我的肩,张开嘴,我想今生最惨恐怕就是轮到她给我做人工呼吸了。但她绝没有勉强我的意思,她只是用尽了女性的温柔对我说:“上班要一心一意,不然做错了,责任重大,其他的事在业余时间去打算吧。”我非常用力地点头、谄笑,把手捏住鼻子稍稍喘了口气,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她终于心满意足地挪向下一个座位,庄严的海军兰的套裙罩在她身上倒是很合适,女性十足。她是牢牢地被个男人霸住的女人,虽然认识她不久,全公司都明白这个男人软硬兼施地要把她一齐拽进婚姻的坟墓,而她总是歇斯底里地在电话上狂叫:“不行,我的腰还进不了那件婚沙裙,我要继续减肥,穿不上那件婚沙我绝不结婚。”砸下电话,她对全公司嫣然一笑,全公司也对她宛然陪笑,非常默契。等到公司里偶然出现一个或几个赠送的大蛋糕时,总是由她亲自送上切好的小块给每个人,剩下的皆藏于她的桌下了。
晚上我们吃饭,室友爱伦的女朋友又来了,她也分了一碗羹吃得喷香。她说:“你们中国菜就是好吃,不管谁做的,都好吃。”我说:“我小的时候专吃百家饭,自己父母做的都没劲,邻居的饭才香,可能跟你是一种情结。”他们乐了。饭后他们抱在一起看电视,我坐在一旁妒火中烧,忍无可忍,按捺了半天还是溜回房去捧了几张纸在眼前,看也没看,只顾了生气:人多势众的就是能把我们孤家寡人欺负得结结实实的,我不信这个邪,不能让他们在公共场所太放肆了,不象话。我爬下床,打开门,他们已进入了更深层的交流,电视机大声吵着,给他们做背景音响。我说:“嗨,嗨。”他们不理我,我把电视的声音关到零,他们扭头看我,如梦初醒,问:“怎么了?”我说:“电视太吵,我睡不着。”爱伦说:“那就关上好啦。”关了电视,我还不走,他说:“又怎么了。”我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略含哭腔地说:“你们不能在公共场合这样嚣张,把私情端到客厅里操作,太欺负人了。”他们笑了,卷起毯子搬家,女朋友说:“我回去问问我哥哥,看他需不需要女朋友。”我说:“美得你,我不需要怜悯。”他们关了门,咯咯的笑声破门而出,我再也无法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呆下去,轻轻地掩上了自己的房门。
我发现了一种供单身人士前往猎艳的组织活动。当我来到单身聚会现场的时候,立刻被壮观的场面惊呆了:当我在火车上看着陌生人们生气的时候,早就有人策划好了如何让这些同在孤独里挣扎的人口到一个适当的场合表达他们的需求而且为此掏出他们的钞票。我终于知道我的那点子怨闷是多么藐小可笑,火车上板着脸的人都浓妆艳抹地来了,十分积极向上地倾诉对情人的需要。他们具有实干的作风,既然是来寻求异性的注意,就把性别倾向暴露得明显一些,女的坦胸露乳,男的显得很富。相形之下我好象是几千年前仍守节的烈女,把个大白袍子裹得上下密不露风,真是清高扫地,光显得土。但我必须支撑下去, 我从来不允许自己临阵脱逃,于是我高昂着头站在角落里向自己证明尊严、人格等此时此地根本用不上的东西还在我的衣兜里存着。周围人的每一次大笑都使我灵魂震颤,我似乎看见自己在融化、裂开,一滴一滴、一片一片地瓦解粉碎。为了抵抗这种生命的消蚀,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城市,每一样东西都是商品,情人也是,连寻找情人的机会、场所也是。真正的城里人应当习惯花钱,花在任何商品上都无可非议,比如花钱找情人,找到一个货真价实的情人就是胜利,就花得漂亮。
一个人走近我,悄悄地说:“你在和自己说话?”我吓了一跳,看清楚他是个瘦小温柔的男人,我说:“我可能是在哼一首歌吧,一首中国歌。”他笑了,淡淡地说道:“我常和自己说话,如果不把思想变成语言,思想就是瞬间即逝的火花,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说话可以把火花留住,越烧越旺,成了一团火,在眼前明亮地告诉你自己,这是我想明白的东西。”几个胖大的家伙发出振聋发聩的笑声,和几个浓妆的女人形成强大的阵势,我和我的新朋友在角落里显得格外寂寥。我不舒服了,不想和他站在一起,成为一对弱者的象征。但他许诺带我夜游,我们不如离开这尴尬的地方。我钻进他的小破车,消失在城市的灯光里。
他的脚步轻盈,似乎从来没有惊动过任何人,他的头颅细小,哪怕高昂的时候也不足以震动任何生灵。风把他的话语吹过来,却是那么温柔美丽,细细的,象是夜里女人哼的歌。我被夜色感动了,觉得他是夜里的精灵,因为他的思考是属于黑夜的,在白日辉煌的日光下必定会被晒化、烤干。如果命运赋予他贵族的出身,他可能成为一个诗人,虽然没有什么用,让世间的某一种人在闲得发慌时也好有点可以为之唉声叹气的东西,甚或流几滴眼泪。别做梦了,他是小学里教书都教不下去的穷光蛋。他的父母在农场里做活,就他这一个儿子,读书读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滋味。父母以为他出息了,读到大学里去了,出来做个老师。可他管不住学生们,他的温言细语连大人听着都烦,何况那些个无知粗野的王八羔子。学生一闹他就慌了,不用他承认,我也可以想象他头上冒汗、脸上发赤、语无伦次的失败者形象。但是我拥抱了他,我们相互紧紧地拥抱在霓虹灯影里,好象共渡难关的难友。我听见两颗心的哭泣,在孤独中,在失败里,在迷茫的前程上挥泪。我问他:“有多久没被人爱抚过了?两个人的滋味是不是好得多?”他点头,不说话,嘴唇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摩挲,谦卑地。
他吻到我的嘴唇上了,我不由自主极快地跳开,他低了头站在原处,如同罪犯,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我说:“会的。但是天晚了,我该回去了,你能送我吗?”我榨出了他所有的价值,他依依不舍地和我道别,捏着我的手,喃喃地说:“我太寂寞了,太孤独,我担心有一天会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做我的朋友好吗,我带你出去,在水边看夜景。”我觉得魔鬼在拉扯他的衣襟,他又在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无边的黑暗坠下去。这使我恐怖,我摆脱了他,逃也似的跑进家里。爱伦和他的女朋友早已关门熄灯,我在黑暗里摸索着,欲哭无泪。
经理终于结婚了,请了几个人参加她的婚礼,我既没有左膀右臂的才干也没有走狗的谄媚,所以被筛选出局,无法目睹她盛装的尊容。清净了许多的办公室里,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说他认识我,因为他常在我们办公室的楼下看见我,有些许心动,希望我能赏脸和他共进晚餐。在公司大部人马效忠于经理阵前时,我居然有天外来客提供当晚凄凉的些许补偿,当然也可能是灾难,怎奈我已经丧失了警惕性,因为对自己的躯体和灵魂不再怜惜,任它是鸿门宴也好,如果有谁愿意,拿去好了,我是不可惜的。
此人并不寒碜,中年而已,带了几瓶酒共饮,说这是什么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十分得意。我并未听见只言片语,只顾将斟了酒的杯子拿来喝掉,虽不狂饮,细水长流,竟也喝去一、两瓶。他握住我端起的酒杯的手说:“不想喝就不要喝了。”我就不喝了,用手捧着头听他说股票,脸上笑盈盈的,心里想:女人如艺术,有人欣赏便身价无穷,身价无穷就风情万种;无人欣赏便一钱不值,一钱不值就满腹辛酸。谁也不知道,我喝一、两杯酒肯定晕,接下来却越喝越清醒,脸上红着,心里可是亮堂堂地明白着。他以为我醉了,压着嗓子问我,“该送你回去了。好吗?”我笑了。他扶着我上车,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不讲,我也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看着办吧。酒还是让我死了一半了。
我躺在他身上,他走不了,一直闹到深夜,爱伦房里早没了动静,我对他说:“到我房间里去吧。”他让我躺下,就要走,我拉住他的衣服,他只得坐下来,我说:“我性子急,该办的事赶早不赶晚,不如先做了,免得以后一琢磨就觉得没劲,又不做了。”他说:“好吧,那就干吧。”两个人躺在一起象木桩子一样没感觉,照样努着劲把基本程序依次过了一遍。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却冷笑了几声,暗自说道:贱货,哭什么?既要做婊子,还想立牌坊,可不是自找苦吃吗?这回好了,既然有第一次就不妨有第二次,可解脱了,不是找情人吗?就这么容易,往日是傻而已。他扭头过来,问:“你总跟自己说话吗?”我说:“是啊,想不说都收不住,汩汩地就流出来了。”
过了几天在餐馆碰见他跟一大桌子人坐在一起,我笑着打招呼,他冷冷地避开我的视线,垂下眼去看报纸,我又傻了。路上的人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不止一个,凡是我所过之处,成片的人扭头过来看着我,指指点点,傻笑不已。我想这世界怎么啦,那个小学老师向我走来,把我挥起的手拿住,放在他手中,对我耳语道:“你又在对自己说话了,已经很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