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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热情2

(2013-07-20 15:58:24) 下一个

义书

年青是好,但不一定是最好的。叫我拣回二十年青春来过,不说残忍,也是够无聊的。或许那个时候真的很纯洁,纯洁不一定就最值得怀念。叫我看自己,老去的身体,被污染过的灵魂,照例有一种所谓活过来的沧桑的美,竟然很难不欣赏。这种欣赏极具包容性,与母体对另一个生命的包容,对一大堆血呀壳呀的容纳有异曲同工之妙。仔细想来,我这个身体,我这个灵魂,衰老过,沉沦过,自贱过,通通消化在岁月里,不是忘记了,相反越老越能清楚地回忆起来。我透过阳光的缝隙眯眼看它,它已经从岁月的池里上岸,舔着愈合的伤口,它居然是在顾盼自怜了。那些耻辱、消沉的东西呢?从来没有被丢掉过,而是被溶解在一天又一天的思考里、呼吸里、饮食里,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不可离不可弃,于是拿来欣赏好了。这是女人的特殊功能,这是典型的老妇情结,男人不理解。男人再老也只记得当年那女人的纯洁,遗憾近来的沧桑。

 

回忆自己,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故事。无足轻重这个概念折磨了我一辈子,不知为它放弃了多少好事。这次我不能再让它阻止我情感的奔流,而要将一系列无足轻重的故事隆重揭幕。哪怕幕前空无一人。

 

来,让我们一起上场,两个人的戏路总是宽阔些。找谁开头呢?我不能从十岁的那个同桌开始扯淡,似有似无的小孩心思说出来让人笑话。那就从跨出国门算起吧,头一个捉到的叫1。既然是头一个,1必须承担教化的重任,因为我的确是没被陶冶好就生着出品了。1算得上是好老师,老师就应该只求投之以桃而不期报之以李,1具有这种品格。他的教化也是极细致入微,徐徐推进的。尽管和一般的程序没有什么两样,老一套的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不愧为知书达理的中国知识分子,1在动之以情阶段给予我很长的时间,换别人早悟了,只有我以为是这样就是这样了,50年不变。1比我大十岁,妻儿老小皆在国内翘首以待,和我这样一个不知不悟的女人夜夜散步,很难逃出图谋不轨的指责。可是没人会指责,中国人民早开放改革了,他关键的任务是让我明白。其实那时候感觉挺美的,刚跳入陌生的人海正呛得要死,有个人常陪着倾诉,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有的。就算临时凑,知识青年们也都讲究个舒服自然。比如说1的同班就一个人单吊着,清高没用,扫地算了,喘着粗气喊闷。散步最惬意,由着他牵我,路人都当我们是情侣。请我吃饭也不错,中国男人可长进了,自己用有限的材料炒两个菜都很优秀。学生之交也就是君子之交,没什么油水,这就是我的纯洁时代。接下来该换别的招了,不能老这样干巴巴的,象小孩子过家家。

 

谁都不会奇怪,如果我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1的房间,寻找孤单的庇护。当我躺在1身上的时候,灵感来了,我说:“帮我找个人吧,是人我就嫁。”1微笑,轻声说:“好的,我帮你找,别找人,找鬼吧,鬼没那么多麻烦。”我缩起肩膀皱眉道:“我害怕鬼。”1的声音在他舌头上坐着,我还是听到了,“怕什么,鬼就是人,人就是鬼。”他伸长胳膊从桌子上拖过来一本书,边说:“还是来看咱们的小人书吧。”我老老实实地坐在1两腿之间看女人体画册,我们一页一页地翻,议论哪个的乳大哪个的臀肥,末了,1要摸我的乳,我想一想,“隔着衣服摸吧。”1摸了,说:“让我进去看看。”我捂住衣襟道:“没有什么,很平的,看了叫你失望。”1象个醉鬼,眯眼看着我,他说:“帮一帮我,好吗?我求你。”我笑道:“你的样子真可怕,我要跑了。”1说:“跑到哪里去,哪里没有男人?”我说:“我还要嫁人呢。”1笑了,“就是,义书还要嫁人呢,不是处女,拿什么嫁人呢?”他偏着头想了想微笑起来,好象是想起了个好主意,“用手帮我吧。”我扭开身道:“恶心,我二十岁那年看了本医学手册,不小心看到那东西的时候差点儿吐了,我担保那纯粹就是生理反应。”“行了,你拉倒吧,”1不耐烦地说:“冲这样,还嫁人呢,别把人耽误了。”看我勾头坐在地上没吱声,1又软了,求我到床上去,我任凭他箍紧,如一只小猫柔顺地躺着。1越发怜惜,只顾温柔地赞叹、抚摸。如此竟是一夜,我先醒了,低头看看衣服都好好地穿着,不由分说爬起来,洗了把脸就走,连1提供的早饭也顾不得吃。

 

除了1以外,那个时候还有一个故事可讲,叫做野果子的故事。到达澳洲的时候正好是秋天,家果、野果争先恐后地成熟,五色斑斓,光彩照人。每回出去上课,我都不忘记到邻居栅栏下面找一种绿色的果子。这种橄榄球形状的果子在别处都不好吃甚至不可吃,只有邻居这棵树上的格外清甜。自从我在刚到澳洲的晚上捡起一个树上掉下来的橙子,追逐天然水果的日子便开始了。果树遍地都是,果子却不能个个都吃,人家院子里的无论多么香甜诱人,我只能站在栅栏外面饮恨,看着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腐烂,鸟儿却来嘬那树上最香甜的。我觉得做人最惨,不如做鸟,吃天吃地没人管。校园里有一片果树林,有苹果和梨,可能是没人照顾,果子个头极小,颜色也青。我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女人去摘过,看见几个毛利人也在摘,而且拿着长杆。女人说:“你看,只有中国人和毛利人才屈尊来吃不要钱的水果,他们还有工具,我们没有,而且我们矮。没有关系,我把树枝板下来,你在那头摘,这叫TEAMWORK。”没费多大劲,两个人就摘了几个苹果、梨子,在衣服上蹭一蹭,咬一口,同时惊呼“这么好吃,看起来不好看,原来这么好吃,到底是新鲜的东西好。”于是决定多摘多带,又吃了两个,幸福的光就从脸上唰的退下去,女人说:“别带了,丢人。反正什么时候想吃,来摘就是的。我倒没什么,你跟洋人住,带回去让人看着贱。”结果没带,以后也没再去摘过。只是门前滚落的几个青果太方便了,我禁不住旧瘾又发,捡了一个进来用刀从中间切开,舌尖舔一舔,甜津津的,真是喜出望外,拿小勺挖了吃,如尝仙果。以后每日从门前过的时候顺手捡几个回来,统统吃掉。风大时,捡得多,风小时,捡得少,毕竟是越来越少了。有一日竟然一个都没有,我正看着栅栏里面果实累累的树冠发呆,邻家妇人登树了,目不斜视地收摘果实。我说:“嗨。”邻家妇人低头一看,展了个笑脸吐出一堆客套词,很快收了脸专心致志工作去了。我说:“你家的果树很好。”妇人不看,只说谢谢。我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慢慢回来,好象失落了一个朋友。整个黄昏就站在门口看那天边的晚霞,直到霞光退去,房东默默地来关了门,又拉上帘子。帘子关上,世界就变了,只有静默的家具沐浴在黄色的灯光里,和一个老妇抱着猫在暖气旁昏昏欲睡。

 

我到别的地方找这种果子,发现一大堆,兴兴头头装了好多,要吃的时候才发现它们象石头一样硬,刀都切不开。于是又开始在邻居的栅栏前寻找绿色的小橄榄球,有时找到一、两个都算是一天功德圆满了。

 

果子收完,树叶就哗哗地扑向大地,兼有急雨相催,雨收住时,树下就躺着一圈新鲜的落叶,金灿灿、黄澄澄。可能天上有人值班,每夜准时泼下雨来,唰唰的,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把屋顶震得山响,电视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在宇宙里横扫,把所有的一切浸湿。我在雨的笼罩里犹如深至海底,凝神细听,只有自己的心声。世界沉寂了,在阴暗的海底听不见水流的声音。我飘,也许我根本没动,正自惘然,一不留神却看见父母,仍站在机场的海关口送我,穿着棉袄,臃肿不堪,我的眼泪一泻千里。去国、离乡、悲秋、思亲,把这些都记下来,唯有一个“泪”字了得。直哭到睡着。半夜醒来,雨停了,周遭静悄悄的,灯还亮着,喉咙却肿痛起来,连忙爬进被子取暖也来不及了,反倒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到浴室里咳了几次、吐了几次,只见痰中带血,不由得抬头对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粉面丹唇,明眸欲滴。

 

还有比着凉更惨的,快餐店的老板娘米西把我给炒了。她不说炒,她说你等我叫你再来吧。炒鱿鱼和着凉全部加起来也没有1“抛弃”我的打击大,好比晴空霹雳,雪上加霜。1不理我了,把前面的相濡与沫一笔勾销,摆一张平常脸蛋给我看。平常得极自然,好象我们的确不曾认识。如果说我的记忆中还隐约有一点温存的印象,看到这张毫无反应的脸,我想一定是我记错了。这个打击加速了我纯洁时代的结束,刚刚开始就结束了。1可能觉得冷落是治疗自恋癖的最佳药方,他绝对正确,我也积极拥护。可惜我不能写表扬信给他,验证他下药之狠之准之凑效,因为我离开的时候还是怨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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