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儿怀孕在我意料之中,她必要经历一切以修成正果。我说服老公让她留住孩子,她在全新的体验中度过十月怀胎。我照料着两个孩子,感觉生活的确不在把握之中, 我自己怀孕的心情还历历在目,回头看,不仅一切梦幻付诸东流,被成全了的也不是想象的那么一回事。除了随波逐流,我想不到人类还能怎样面对命运。
孩子死在襁褓中,女儿流下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滴泪。她问我,人心怎样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我想一想,说:“如今是个新时代,人人都有机会扩张称霸,所以出身不象以前那么重要,只要你全力以赴追求自己的目标,你应该迟早得到内心的满足。”其实我怀疑这番说教的实在性,女儿已经长大了,她应当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取得了真经,每个人都需有自己的理论来铺垫一生的路,而且必须一如既往地为理论而实践,没有放弃的余地。我不能告诉她答案,但是她笑了,对着世界,对着我,她说:“我希望在离去之前,做一个真正的人,把七清六欲都尝尽,享受荣华富贵。我的时日不多,必须走捷径。”
女 儿离开家以后,名声大躁,她一路通达,登上各类选美活动的宝座,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传媒惊呼,天仙下凡啦。我在街头的杂志摊上发现她的图片占据了每一份 妇女杂志的封面,姿态做尽,以往所有的通灵之态丧失殆尽,我根本无心去看。她不满与此,制造骇人听闻的桃色事件博取人间瞩目,政界领袖已经有两个被她拉下 水,贻笑大方,纷纷嚷嚷中不得不引恨辞职。我替她提着十二分的担心,世道险恶,怎么会容她搅浑水?恐怕惹来杀身之祸。偶尔接到她的片言只语,有一次是:尘 嚣中,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今生寻找的是情和爱,你们已经让我品尝了她的甜蜜,或许我让你们只尝到她的酸楚。我还在迷恋她的痛,在追逐那痛。可是再没有哪个男 人能帮得了我,在华丽的车里,漂亮的外衣下,他们个个都阳萎。我朝思暮想的还是那个雷雨下强奸我的人。
雪 地上,一个人穿着大红猩猩的斗篷,朝着贾政跪下,拜了几拜,便被和尚道人一边一个携着走了,这边贾政追也追不上,眼前只剩下空空的大地茫茫。不知不觉我的 眼泪流下来,读了一辈子的《红楼梦》,从来没有为贾政和王夫人想过,好端端的孩子养这么大,没想到只成全了一个在神界百无聊赖的顽石到人间体验生活的故 事,真正地坑人啊。这么多孩子来到人间,做父母的都象赌徒一样,把什么都垫进去了,巴望着精彩的故事,出人意料的结果。往往是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平庸的生 活和平凡的人搅在一起,被生活弄得精疲力竭的,还是永无出头之日。象贾政夫妇和我们这样中了头彩的,故事精彩离奇,结果出人意料,终究落得身边无人。孩子 是梦里最亮的一颗星啊,醒来只见灰尘已在墙角堆积得高高的,岁月与他们一起走了。
早上我打开门,女儿卧在一堆衣服里,被露水打湿了。听见门响,她一个骨碌爬起来,抖了抖身子骨,灿烂地一笑,给我紧紧地抱住,不停地轻声唤着“妈妈,妈妈”。 我的眼睛被她花一样芬芳的青春气息熏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好象被一个童话访问了似的,我的身体里顿然生机勃勃。她如一只美丽的猫伏在我的脚下,整整一天, 我一动不动地享受这时光,生怕动一动,梦就醒了。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缓缓地转动角度,我凝视它的转动,触着女儿柔软的身体,嗅到她头发上的香气,我是快乐 的,因为我知道这场景不会持续到永远,也再难重现,只是今生这一刻独特的节目。我也知道她将站起来,给今天的故事划上句号,而明天的已经被盘算好,序幕也 偷偷地准备要拉开了。
天 黑后,她出门了,很晚都没有回来,我自己先睡下,竖着耳朵听动静。除了一点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猫狗都安安静静的,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后才看见 女儿睡在自己床上,鼻息有力,于是蹑手蹑脚地,我躲到客厅里去做事。如此晚出晨归,三天三夜,女儿没了精神,目光呆滞地坐到日沉西山,黑夜渐渐漫上来,还 是不动,看来不打算出去了。老公正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太平洋里漫游,多亏了这个宝贝女儿,什么也不用为她花费,老公把我们两个搞掂就提前退休,买了艘帆 船环游世界。本来是想和我做搭档的,我把肝和肺都给吐出来,人不成人,鬼不是鬼,只得求饶告退了。如今我倒是有半年的时间一个人闲着,被逼得参加了无数的 学习班和组织,与一帮老妇人混在一起,跳南美传来的肚皮舞,做有艺术性的陶瓷罐罐。
当晚我睡着后,隐约听见人在叽哩咕噜地讲话,听不清,我掐着大腿叫自己醒来,披上睡袍,轻轻地顺着声音摸过去。摸到女儿门边,听见她和一个男人在说话。那男的说:“我看着你的,连着三天你都等在那儿,等着我给你痛快,是不是?”声音破破的,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鲜明的头部形象:深色的长头发,胡子拉礤,一笑起来露出大牙,不用说,肯定缺了中间两个,看进去,嘴里面黑洞洞的。女儿应该保持镇定自若的态度,和她在照片上一样,可她不胜娇弱地呻吟道:“我的主子,小狗,该刀砍的,你躲到哪里去了,现在才来,你来了,我就好了。杀千刀的,你看了我三夜都不冒出来,好狠啊你,你居然都耐得住。”听起来他们已经重温过旧梦,女儿回来是找当年的那个强奸犯给她痛感,这个家伙听上去象是街头流浪,晚上睡在城边小棚里的瘪三,女儿床上雪白的被单肯定已经被他蹭得黑黑的。里面又讲话了,我连忙收住思想去听,男的嘿嘿笑道:“谁说耐得住啊,一条裤子都湿了,你那么大的名气,我怕你来捉我的,拿自己做饵子,我一出来就钓在钩上。”我苦着脸想,这小子他妈的真恶心。女儿格格笑起来:“还挺聪明的嘛,可是现在跑到我房间里来了,不是更危险吗?”男的嗡嗡地哑了,带着哭腔道:“我实在受不了了,再忍下去,我也别想活了。我等在那儿早想好了,你一来我就冲出去把你按倒,跟三年前一样,接下去的如果你有什么安排,我只能照办,你没有的话,我就干,嘿,我男人该干的事。可你没来,我着魔了一样,就找过来,心里说,反正有一死,死在今晚罢。”里 面发疯似的亲吻、磨嗦。我摇头叹气,摸回房间,在黑暗里瞪着眼,觉得有必要怀着痛苦的心情仔细思忖一番,可是实在又没有什么好想的,相反对那男人有些许兴 趣起来,最先想象中给他勾画的形象淡下去,变的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然后寄着希望一个新的形象冉冉升起,渐渐地轮廓越来越分明,几乎是十分英俊的了,仍 旧胡子、头发一大把,而且是深色的。我坚定地推测,不久的将来,深色毛发比金发要酷,尤其是男人,金发已经称霸太久,象没落贵族那么透着腐朽和阴柔之气。
第二天醒来时,我一下就记起夜里的事,急急忙忙洗漱了到外面去招见女婿。奇怪,我居然是迫不及待地要认女婿了。女儿起得早,在厨房准备早餐,我神秘兮兮地笑着来到她身边,问:“他呢?”女儿把煎蛋盛进盘子,说:“走了。”她端着盘子送到桌前,我也跟到桌前:“怎么一大早就走了?”“不走还呆着干什么?”女儿冷冷地说。这些做儿女的王八羔子们都一个样,父母想打听点他们的私情,就摆出拒人千里的款来。他们也要知道,父母对这种事的兴趣绝不会被他们的冷漠浇凉,而且在无畏的追问过程中还端着权力的尊严和一副被伤害的嘴脸。我不屈不挠地:“他是什么人?”“男人。”女儿笑了。我没笑:“他有工作吗?”女儿正了色说:“我还没打算嫁给他,靠他养活到老死,操这份心干什么。”我说:“宇宙上至无穷,下通无限,无论怎样在其中移动,对其来说都没有变换位置。可是人类社会就能坐标定位,我们要知道这个人的学历、职业、出生家庭,就基本能给他下个定义。”女儿坐下举起刀叉,说道:“那是你的定义,跟我和他无关,我们五百年前就认识了。他是山下常来我们寺旁边一口井打水的小妞,我是寺里最老的那个和尚,德高望重,被人架得老高,寂寞得要死。偶然一天我们遇见了,四目相对,她充满敬意地回避开,我从此就不停地泄精,直到突然死去。死了也不忘那小妞,追魂追了五百年,好不容易叫他落在我的掌中,不能便宜了他。”我简直就相信了这个故事,但是我说:“一派胡言乱语。”女儿说:“信比不信好。他家祖传烧陶的手艺,我叫他为我烧制陶像,他肯定能一举成名,这样我们在一起也就顺理成章了。”我半信半疑地问:“搞艺术,有那么容易吗?傻大黑粗的,稀泥巴靠你也不一定能糊得上墙。”女儿看着我,眼神里有几分鄙视,定了半天神才做决定跟我耐心一点算了,于是她说:“艺术没准儿,权威说好,别人都得说好,有人说不好,他肯定是傻X。叫他做个似是而非的,现代、抽象,找我的经纪人商量,让他们推一推,没问题。”
我们陶瓷班突然来了个大块头,年纪轻轻的,不好看也不难看,十分孔武有力的模样,在我们灰发女人堆里激起一层波纹。他跟老师叽哩咕噜单独说了半天话,老师的表情从疑雾腾腾到恍然大悟到啼笑皆非,结果她引了这人径直向我走来。老师介绍我给他说:“这是我们班上最有艺术灵感的学员,她可能会帮你,看你怎么请教了。”说完冲我挤一下眼睛。我知道面前这汉子是我女婿,但我不动声色。他摩拳擦掌地考虑开场白,一边被我极细致的观察弄得更不自在,他终于开口:“嗨, 大姐,我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好人就爱帮人忙。对不?我,我最近可犯了件难事。您知道吗?我居然坠入情网了,我他妈的不知走了哪一路的红运,我那情人 可是个红得发紫的明星啊。您得说我们是前世有缘,要不然,我拿砖头砍着自己的手指来测验我是不是在做梦。我不能失去她,我可以为她去死,做所有她要我做的 事。可是我能做什么呢?连父母都没有的人,从小在荒郊野岭里钻,能做什么?对不起,我说到哪儿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我说:“你会为她做一切事情。”他连连点头:“对,对,那是自然。我现在必须为她烧制一个陶像,我的妈呀,这可要了我命了。我可以爬到最高的树上采最鲜的果子,潜到湖里捉上活鱼,可这艺术之类的玩意儿我搞不掂。所以我想请位师傅帮我个忙。”我问他:“怎么个帮法?”他眼睛一亮,指着我说:“我说大姐是个好人,一点不假,有门儿。简单,我找张她的照片,您帮我捏个像。我绝不会亏待您,您出个价。”我说:“你做过陶艺吗?”他垂下头,脸上几分忧伤呈现:“我的父母、祖辈都是烧窑的,到我父亲是单传,家里没人了,他和母亲被窑压死,我就成了孤儿,连个亲戚都没有,可能他们的老家英国还有人,可是太远,我也懒得找,就这么混下来了。我帮父母做过一点,尽是些尿壶、便盆之类的,不算艺术。”我同情地说:“不如我们一起来做吧。”
我 的同情和他的爱都帮不了他,他糟透了,而我距成名的水平也远得很。我们都痛苦得不能自己,他还是夜夜从窗户爬进爬出,强颜欢笑,白天来与我对阵。我的问题 是超前的工作使我对自己仅有的一点艺术信心也丧失了,我恨自己做的这个有点象女儿的烂货。我只好投降,我投降的时候,女婿坐在我对面,眼巴巴地看着我,我 是他的救命草。我出于同情心告诉他我的身份,和我会帮他解释的决心。他先吃惊,然后大哭,年轻人才有的那种失望的哭。他是对的,没希望了,女儿不能接受一 个曾经发誓成名,突然以失败者出现的情人。黑灯瞎火的,空中雷隐隐,地上雨倾盆,可怜的他到窗口来赔罪讨饶,女儿不见,隔着窗恶狠狠地说:“哪一天拿个像样的东西再来见我,若不能,就永远不用来了。”他在外面高声叫道:“你不见我,好,我走了,我会让你见到我的,等到世界都看着我的那一天。”虽然是豪言壮语,让雨浇着,叫人听着却尽是凄凉,他飞也似的跑了。女儿苦笑着对我说:“我怀孕了,还是他的。我是要有一个活下来的孩子代替才能走的,希望他的孩子是个艺术的天才罢,为他死去的母亲做个陶瓷的像。”又是个天才梦。
女儿离去的时候,孩子刚生下来。她流着眼泪和父亲、母亲拥抱、亲吻、告别,她搂着孩子,一边哼小曲一边微笑着流泪,久久不能放下。她终于准备好了,静静地躺在我的怀中,轻声唤着:“妈妈啊,妈妈,我没有死,你要相信,我的祝福都留在这孩子里了。你要好好待他,他才是你真正的孩子。”老公和我都没有哭,我们感到神灵的抚慰,女儿脸上留着平静的微笑,她不是死去而是再生。我抱起孙子,心里通通直跳,象是当年初为人母,有无限的幸福和担忧,但这次我明白,手中的婴儿是女儿还我的,他必是我真正的孩子。
女儿死后三年,我的孙子三岁了,明显地是个白痴,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终日只看着我在他面前忙碌。我自言自语:“天才和白痴原来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