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爱芜领着宝宝来到电台,看上去,宝宝是跟平时大不相同,着实打扮了一番,说不出来的味道,既不童真,又不时髦,只能说是下了番功夫,出力不讨好的效果。现场还有一大堆其他孩子和家长,打扮得金碧辉煌,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也不知道是她自己的心态问题还是事实本来如此,今天到场的妈妈们个个美丽、华贵且孤傲,马爱芜和一两个女人对上了眼神,都被冷漠地闪了过去,使她顿然有了一种羊入虎群的不安全感。这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从小,当她进入任何一个不熟悉的团体时,都会因为头一眼的不成功而产生。这次尤其叫她沮丧,都有女儿了,几十岁的人,居然又重温了少年时的自卑心态,而且相隔久远却依然那么熟悉,不可摆脱。
不管怎么样,马爱芜坚强地站在人群里,不看那些长相美丽、打扮时髦,却表情冷漠、尖刻的女人。孩子们已经被集中到一起,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负责组织这次挑选,在讲解项目的内容。马爱芜没有心思听,她只是在想:我怎么站到了这么一个别扭的位置上?一点都不方便观察宝宝,宝宝也看不见我。也许我是被挤到了这个位置上吧,旁边这些女人太厉害。
她试着挪一挪位置,如钢铁城墙,旁边的人都锁紧了她们的优势位置。按理说她算高的,奇怪的是今天这帮人也似乎个个都高,使她完全没有平日鹤立鸡群的优势。她只好硬推,一边说:请让一让,我要出去。结果,她站到了最边上。好不容易透了一口气的她发现她竟然和宝宝同命运,宝宝又细又高,站在最后面、最靠边的位置上,其他短小精悍、灵牙利爪的小东西们都气势逼人地挤在前头。宝宝安安静静,气势低迷,甚至有点被人推搡、排挤的劣势。
马爱芜噩梦重现,她似乎再次看见马敬业的研究成果被系主任光明正大地写上名字,不成功的绝食只是自取其辱;还有小学时候,那些干干净净的小女孩们因为她的鼻涕而躲避她用过的课桌,她默默地承受着耻辱去搬课桌,搬错了,小女孩们震怒了,尖叫着:这才是你的课桌!高高大大的她被那些小人精们推来搡去,欺负得够够的,而她,竟然没有反抗的意识。
一半是忧怨一半是愤怒,马爱芜对场内的宝宝大喊一声:你呆在后面干什么?这么大的个子你往前站啊!
宝宝惊恐地回头来看,只听见母亲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究竟在哪里。接着,小孩子们就排着队一个一个表演唱歌,一个个声情并茂,嗓门大的不得了,似乎要让全世界都听见他们的声音。表演动作也非常夸张,像小木偶人,幅度特别大。一个女孩子大概六岁,唱的居然是《青藏高原》,兰花指那么尖尖地挑着,非常专业的唱歌表演状态。到了高音部分,那努力往上拔的声音尖锐得使马爱芜不由自主捂上了耳朵,她真担心那孩子的小脖子会在这种尖锐声中破碎掉。
马爱芜看着这些极具表现欲的孩子们心里就紧张,似乎已经预示了宝宝的无欲和淡定必要在这些反面的衬托下极大彰显。果然,等轮到最后一个孩子,就是宝宝表演唱歌的时候,宝宝居然跟主持人说她不会唱歌,而且那表情简直能把马爱芜给气炸,不仅可怜巴巴,紧张兮兮,还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主持的年轻女人倒是挺和气,问了几句,劝说了一下,没成,就叫宝宝跟表演过了的小孩子们站在一起,开始下一个阶段。
这回,宝宝站在马爱芜的对面了,马爱芜跟她比划着,用严厉的眼神要她坚定,厉害。宝宝用迷惘的眼神凝视着她,不置可否。马爱芜看不下去了,气哼哼地来到外面,透一口新鲜空气。没成想正撞见李纲,李纲笑呵呵地迎上来说:我说我没看错,马爱芜果然是个有野心的人,虽然自己被埋没在普通的工作中,想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的梦想。
马爱芜拿帽子使劲扇风镇定自己,一边说:什么野心啊?跟里面那帮人比起来我们这点算啥。
李纲笑嘻嘻地说:你女儿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白长了。有那么一点灵气,也只敢在家里显摆。到了这儿,你看看她那怂样儿,把我给气死。
李纲和颜悦色地说:她那怂样儿,是因为她有压力。你这样的家长我见得多了,孩子达不到自己的预期目标就抱怨孩子没素质,你想想,这公平吗?孩子是没这个素质,那也不是他的错啊。
马爱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又入了歧途,可是急刹车没完全刹得住,溜出来一句丧棒话:看来,这孩子将来只能和她爸爸一样,坐在机器面前老老实实工作了。
李纲一只手搭到了马爱芜的肩膀上说:别为难孩子啊,想想咱们自己的那些抱怨和痛苦。
马爱芜这回完全醒了,点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门口,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看见马爱芜就怯怯地走出来宝宝,满眼都是疑问和不安,迟疑地走着,来到马爱芜身边,张开手臂抱住她的腰,轻轻地仰着头说:妈妈,你别生气。
马爱芜完全软了,温柔地说:我不生气,妈妈不生气。
宝宝看着她:可是,刚才,我觉得你很奇怪,你为什么要那个样子呢?
马爱芜说:我,我也不知道,妈妈不应该,不应该那个样子。
那你还爱我吗?
马爱芜蹲下来抱住宝宝:爱你,永远爱你。你怎么能以为我会不爱你呢?
宝宝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说:我以为,你生气就不爱我了。
马爱芜悔得不行,满脸亲吻宝宝,说:对不起,宝宝,妈妈生气是妈妈自己傻,不应该这样。你能原谅妈妈吗?
宝宝甜甜地说:没关系,妈妈。
李纲看着,忍不住说:宝宝真懂事,今天到叔叔这儿来玩一趟,叔叔还有礼物送给你呢。最后,每个参加的小朋友都可以拿一个我们节目的纪念品。
马爱芜看着宝宝问:我们还等着拿吗?
宝宝说:我想爸爸了。
马爱芜就站起来:那我们走吧,回家找爸爸去。
李纲说:别急,我给你们拿一个出来,挺好的东西呢。
说着,快步进去,一眨眼的功夫,拿出来一个小书包,包里装得鼓鼓的,李纲打开说:都是小玩意儿,孩子喜欢的,拿去玩吧。
母女谢了李纲,互相搂着慢慢地走出去。李纲在后面摇头轻叹,然后消失到演播厅里去。
马敬忠激动地走进家门,一进门就喊:李婉茹发了,发得不像话。
于是真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眼皮也没抬一下。马敬忠到她身边坐下继续激动:她们母女去了一趟马来西亚,几十年没见面的亲戚都见了面。我们只知道李婉茹是从马来西亚回来的华侨,怎么知道她是那么大家族的人啊?她也从来不说。
于是真还是眼皮不抬,到底问了一句:怎么大家族啊?
马敬忠激动的站起来,围着小客厅走了几步,也就转了一圈,挥着手说:她爷爷下南洋的时候还是个穷小子,不过二战前也靠苦力攒了一些钱,二战的时候,人都逃走了,乡下的地贱卖,他买了不少地,都在首都附近,马来西亚首都叫什么来着?
于是真想了想:管他叫什么来着呢。
马敬忠不甘心,进屋去查了地图,出来热情地说:叫吉隆坡,吉隆坡现在那地价翻了多少倍啊。
于是真停下手中的毛活嘀咕:她既然是大家族出来的人,这么多年她不在,老人肯定都过世了,地价涨,家里人口也多,还有她什么?
马敬忠演讲一般地说:这你就小看他们家的人了,兄弟姐妹十个,大哥做主,给了她一块地,现在那是个商业区呀。
于是真沉不住气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是看了报纸还是听了新闻?
马敬忠嘿嘿一笑:我去看望她们母女了。
于是真把脸一沉:孙子不是你的,儿媳妇也不是你的,你老去看,看什么?
马敬忠正义凛然:我兄弟的遗孀和女儿,我怎么不能去看?这是我应该尽的责任。
于是真撇着嘴又开始织毛衣:你兄弟,一口一个兄弟,他活着的时候你没做什么好事,他死了你就去搅扰他的女人。看人发财是不是又打什么主意了?李婉茹和裘索都不是那种愿意声张的人,我觉得你的信息里肯定有水分。
马敬忠被说得没意思,有点无赖地说:我没什么主意,我都活到头了。裘索毕竟还和咱们晓宏没离嘛,还算咱们家的人。
于是真突然垮了脸:那是你一厢情愿。人家才不认呢,如今更用不着了。可怜我们晓宏,连根苗都留不下来。
马敬忠坐下来渐趋平静,说道:这么些年了,我怎么就觉得真真其实就是我们的孙了呢?
于是真把手里的毛活一摔:没立场!你这种人年轻的时候吃喝玩乐,老了老了也不知道自己立场,从头到尾就是混吃等死。
马敬忠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我这就叫没立场?哼,我还觉得我有大智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