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索抱着孩子走近马晓宏,似乎在跟孩子说话:真真,我们给爸爸一百块钱,看他给不给你换尿布好吗?
孩子对裘索张开嘴笑了,给她百分之百的信任。马晓宏却厌恶地走开,一边说: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讨厌。
裘索问:你讨厌这玩笑还是讨厌换尿布。
都讨厌。
裘索在暮色中的脸色不甚分明,她的嗓音是镇定的:我们回来两个星期了,你还没抱过真真,更别提换尿布。
我有婴儿恐惧症,可以了吧。
马爱芜的宝宝小时候,你倒是挺愿意抱的,你说你是怎么回事?
马晓宏的脸扭曲起来,痛苦地说:两码事。宝宝是别人的孩子,一个月都见不到一次,我不觉得累赘;可是这个,他天天都在这儿,而且每个人都指望着我爱他,对他负责。
裘索冷漠地说:你的儿子叫真真,你还没叫过他的名字呢。
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你新的情人,你对他就好像我妈对我一样,全不管老公的感受。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宁愿拿那么一个小东西来替代自己的男人。
是女人都需要一个家,有孩子才像一个家。晓宏,一个长大的男人应该学会容忍家里的孩子,不是跟他争宠。你不要嫉妒这么一个小人儿哦,只有这么几年,他需要我的专心照顾。
马晓宏沮丧地说:可是你有了那个孩子就全变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我们已经多久没出去吃饭了,没去看画展,听音乐会,连喝杯咖啡都急匆匆的。我们如今的生活俗不可耐,我受不了这种日子。
夜色迅速降临,没人去开灯,孩子乖乖地怕怕地趴在裘索怀里,裘索的声音从另一头飘向马晓宏:我们离婚吧,你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家,你应该回到你妈那儿去。
黑暗中,马晓宏的啜泣声格外刺耳。真真也柔弱地哭了,裘索低声哄他。
马晓宏搬回父母家的那一天,一家三口之间发生了异常悲剧的一幕。刚开始,老两口还是针对马晓宏的婚姻谈论。马晓宏一回娘家,于是真就知道有事,这次看来格外严重,马晓宏好像生了重病一般脸色苍白,先不打自招:裘索提出离婚了。
于是真一边小心地察言观色一边问:只是那么说说吧,还是办手续了?
马晓宏无力地说:裘索一说,也就等于要办了。她不是那种随便瞎吵的人。
马敬忠一副胸中另有城府的样子说:你跟裘索的这个婚不能离,美国那房子就泡汤了。
马晓宏狂冷笑:房子,什么房子,你关心的就是房子,你关心过我吗?
马敬忠一愣:我不关心你?我这辈子都在关心你。自打你生出来,我就没好日子过了。
你生我干嘛?你说说,你为什么生我?
绝望使得马晓宏格外大胆、冷酷,马敬忠始料不及,磕磕巴巴地说:人人都生孩子,我也得生啊,不生你妈也不干啊。
马晓宏一副大彻大悟看破红尘的姿态:所以你们都是些糊涂人,活着就是随大流,生孩子也是,从来不问为什么。我是没有选择的,我并没有选择生,我现在只有选择死的权力。
于是真吓得拉住马晓宏说:儿啊,你千万别因为这点子事想不开。
马晓宏凄然一笑:妈你放心,你儿子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活着,活不出个样子来,死,也不可能自己去了断。
于是真流下泪来,似乎能理解儿子的痛苦。马敬忠却油盐不进,还试图尽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文不对题地说:我的意思是,裘索这样的媳妇不好找,离开她你会后悔的。
马晓宏嘴角抽搐着勃然大怒,低吼一声:别说了!对牛弹琴。
于是真抹着眼泪说: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能离,孩子太小了,不能没有妈。
马晓宏扭曲着面孔说:孩子关我什么事?我的婚姻是我跟我老婆的,要没那个孩子,我们好着呢,就因为他,我们才过不下去了。你们的婚姻才是为了孩子,没有爱情了,看着孩子的面上没离。这种丑陋的故事不要再讲给我听了。
马敬忠一只手指着儿子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对于是真说: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有了儿子才过不下去,我还没见过这种人呢。
于是真害怕地制止他:别添乱了,晓宏受的刺激够大了。
马晓宏对她说:没事,我权当这个人不在,他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什么地位,他说的话我也不会在意的。他已经伤不了我了。
于是真哭道:你为什么就不能试一试,哪怕试着去做一回父亲。
马晓宏仰头长叹:我从生理上感到厌恶,根本没办法和那个孩子生活在一起。我没有力量做一个父亲,一个合格的父亲。这世界上滥竽充数的父亲多得很,都在自鸣得意地充当着父亲的角色,可是我做不到,我会觉得自己很恶心。
马敬忠指着于是真说:你看看,你的好儿子。都是你,把他宠成了残废。
马晓宏逼视着马敬忠,一步步向前,直到马敬忠站到了墙角,满脸狰狞,吓得马敬忠举起手来发抖地说:你,你要干什么?你敢……
马晓宏像野兽一样狰狞地冲着马敬忠的脸很近地嗷了一声,有如洋片里的吸血鬼,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在身后恨恨把门关上,从里面发出一声悠长刺耳的叫声,好像心脏病发作的一瞬间。外面老两口毛骨悚然,马敬忠抖抖地说:他哪天会杀了我。
于是真垂着眼皮说:不会的,他阳气太弱,做不出。
马敬忠压低嗓音说: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明天等他缓过来了再说吧。
马爱芜刚从宝宝的转学风波中平淡下来,又闻听了马晓宏的噩耗,连忙赶去裘索家表示关心,更想去看看领养来的孩子,人家回来两个礼拜自己居然还没有去看过,心中有愧。路上置办了一些婴儿用品,开着车就到了裘索住处。
好朋友两年多没见面,见了非常亲热,裘索先张开双臂,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去孩子房间看一眼熟睡的真真,马爱芜小声感叹他的弱小,裘索轻轻地把她拉出房间,笑盈盈地说:他跟我越来越好了,而且特别讲道理,虽然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听得懂,还跟我点头、摇头,我觉得他特别聪明。
马爱芜看着一脸幸福的裘索也为她高兴:我相信感情是养出来的,你对真真的爱绝对不会比我对宝宝的爱少一点。
裘索认真地点点头:我也好久没见宝宝了,今天怎么不把她带来?
马爱芜摇摇头:她现在可淘气好动了,没有一个同龄的孩子在一起,肯定把你这儿闹得不像话,我们都没法好好说话,下次吧。真要离婚啊?
裘索微微一笑:带两个孩子真累,大的比小的更难带。那个大的我是教育不了了,那么就专心教育这个小的吧。
我们都三十多了,将来怎么办呢?你还拖着这么一个小的,有一点成功的男人都不会跟你结婚。
我正离婚呢,还不打算结婚,我现在最重要的责任是抚养孩子,不是找男人。
马爱芜衷心地为她忧愁:单亲妈妈的日子你也敢过?我是过来人,十天半个月的,我就要做一回单亲妈妈。没事的时候是挺好,跟女儿两个和睦地散步,抱在一起睡觉;有点事就应付不过来,心里头一上火就开始跟孩子发脾气,跟疯了似的,刚发完就后悔得满地打滚。
裘索平静地说: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平和的人,关键时刻能hold得住。
你是比我强,可我还有个盼头,知道她爸会回来。你这儿完全是单打独斗,遥遥无期啊。一想到这种处境,我头都大了,反正我是肯定崩溃。
马晓宏在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崩溃的边缘,所以我决定离婚。跟真真在一起,我有无穷的快乐。
马爱芜问:那还有实际问题,比如钱,每天的支出怎么解决?你还有自己的生活要求,比如性生活,你不能不考虑这些。
裘索自信地说:这些我都想过,我有存款,等真真上学我就开始工作。至于性,解决的办法很多嘛,不离婚才造成性压抑呢。
裘索笑了,马爱芜没笑,开始了老一套的回马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怎么劝你都不听,好像中了邪一样,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
裘索低头说:也许是中了邪吧,不过我们头几年的日子还过得不错。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比我聪明,只是被环境、性格压抑住了。
我才不聪明呢,最近被一个幼儿园老师搞得人格都毁了。那你将来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裘索看着外面出神:人活着总有些起伏,能不能过好,最关键的是要能够平静、损失最小地度过困难。很多人对孩子的最大愿望是能每天高兴,可爸爸说,每天高兴不成了傻子?他希望我能镇定地面对所有不幸与幸运。
马爱芜同情地看着她:光靠参禅不能解决具体问题。
裘索回过头来看着她勉强笑道:思想问题解决了,才能解决具体问题。我觉得爸爸说得挺对,每天都高兴的肯定是有点傻。有了孩子以后,我常常想,人太渺小了,一点点伤害就能把我们毁了,我就更珍稀活着的每一刻了,不管那一刻是幸福还是伤心。
这倒也是,没孩子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有了孩子就开始婆婆妈妈、忧心忡忡;以前恨不能为了个什么情绪就去撞墙,现在只要活着就好,千万别伤着、碰着,再也不崇拜英雄。
裘索拍着马爱芜的肩膀笑道: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你聪明呢,都让你道明白了。
马爱芜叹口气:英雄是谁也看你怎么定义,我觉得你爸就是英雄,有心也有力对家里人好的男人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还常常想他,想象他在某种场合下会怎么说怎么做。
裘索说:爸爸永远在我的心中跟我对话。
马爱芜推她:跟马晓宏谈恋爱的时候他肯定没跟你对话,要么就是你关闭了耳目。
裘索没答话。马爱芜说:等真真醒来,我开车带你们出去逛逛,要买什么东西就顺便买了。
裘索抬眼问:你买车了?你上班那么近……
嗨,烧的呗,不买辆车过瘾还就是放不下。与其在心里暗自纠结,不如买了,用到烦的时候再卖,然后就死心了。我就是一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