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爱芜长久地坐着,慢慢才缓过来。静谧中,方才的哭闹声清晰,自己的疯狂念头更清晰。她捧住头,仿佛头要炸了,身体战栗。回头以泪眼向女儿望去,孩子甜美的脸蛋,睫毛上晶莹的泪珠,叫她泪如雨下。没有一声控诉,没有一丝怨恨的表情,这酣睡的脸啊,令做母亲的马爱芜痛断肝肠:我在走我母亲的老路啊。我以为我能给你不同的生活,可是我走不出我命运的怪圈。我这是怎么啦,我不配做母亲。
生了孩子以后神经衰弱明显改观的马爱芜,坐在黑暗里彻夜难眠。她亢奋地想主意:把孩子寄养出去?让一对温柔的加拿大夫妻收养,生活在富庶的国家和家庭,比跟着她病态的母亲好多少倍?
第二天早晨起来,马爱芜百般温柔,微笑,甜美。尽管部分失眠使她不能百分之百指挥自己的所有器官,她亲吻了身边醒来的宝宝,给孩子一个安慰式的笑容。孩子似乎忘记了夜里的一切,欢快得像只小鸟,百倍甜美地回报了母亲一个笑容,那宽容和信任,使得马爱芜偷偷落下泪来。
接下来,母女在一种肃穆、温柔的气氛中完成了穿衣、洗漱,气势低迷的马爱芜竟然没有遭到女儿任何抗拒。她为宝宝扎好小辫子之时,又偷偷地留下一行泪,然后擦掉,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她说: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宝宝用孩子那种既严肃又惊奇的脸部表情说:不行,有毒。
马爱芜笑笑:我们去妈妈单位的食堂吃,那里没毒,妈妈吃了一辈子。
走出小区,马爱芜打了个的,抱着孩子坐在后面轻轻说:宝宝,我们也买个车吧,再也不赶车,不和宝宝生气。
宝宝甜甜地说好。马爱芜低头看着她小小的脸,亲了又亲。在食堂,宝宝温顺地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在桌子上玩弄着两个小小的塑料玩具,口中念念有词,讲一个关于它们的故事。马爱芜痴迷地看着孩子的脸,不打算看表,就那么安静地坐着,耐心地等待,放佛世界上所有的事都不如宝宝此时的快乐重要。
然后她们一起走路去幼儿园,小手捏在马爱芜的手中,软软的,想起被领养的打算,心里不由得一痛,哪里舍得她走。
中午,马爱芜到父母家蹭一顿中饭。吴国英没做什么好吃的,她就自己炒一碗面,炒得热火熟油、烟熏火燎,然后一碗浓浓的面摆在桌子上,和吴国英的清汤寡水形成对比。难以置信,马爱芜是吴国英带出来的孩子,不是说三岁以前吃的饭奠定一生的口味吗?吴国英现在也信了,基因才是最根本的,教育改变不了基因。也许能短暂地掩盖基因的真相,只要一点机会和现实的压力,基因的本质就会暴露出来。
马爱芜说:对宝宝来说,和我在一起,被我带大是个残酷的事实。我没有能力做个好母亲,我想把她放出去领养,给西方国家的有钱人,至少是白领中产领走,用爱的教育,比做我的女儿强多了。我不能让家族的失败代代相传。
吴国英听出了马爱芜根本没打算掩饰的弦外之音:我做不好母亲,都是你这儿来的恶性循环。逼得我把女儿都放出去领养了,多不可思议的行为,还不是我命运的悲剧?我沮丧,我要发泄,我让世人看看命运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亲生女儿让别人,更有资格做父母的人去养,我自己的苦可以吞,女儿的幸福和前途不能断送,我牺牲我自己。
吴国英眼皮也没抬地吃自己如糟糠一般的食物,闷声说:这个决定属于你和华,说给我听没有用,只能发泄一下不愉快。
永远这么冷静、理性,一点撒娇、撒泼的余地也不给女儿。马爱芜不得不收敛,说不出一句对答的话,只得老老实实吃饭。她的怨气发得很没有由头,她自己也知道被领养的念头是虚无缥缈、不负责任的一种发泄,跟吴国英说并非商量,而是抱怨,转嫁责任,把自己的错误推到上一代那儿。吴国英自己的命运已经受够,何必再承担第三代的责任?如果要找借口为自己的失败开脱,吴国英能举出的原因只怕也是罄竹难书。
吴国英佝偻着到床头挂着的包里去够什么东西。包是马爱芜几年前买化妆品免费赠送的,自己不用,嫌太黑,难看,扔给老母。吴国英就一直用着,背到哪里都是它。老了,整个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她从那包里摸索出三本书来,骨节因为风湿而肿大的手几乎拿不动,两手端着递过来:看一下这些书吧,从外国翻译过来的育儿手册,也许有用。我们那时候都没有。
马爱芜嘀咕:看书就有用?没做好父母的都是没看书,你以为呢。做父母就是做人,靠书上那点死道理学不会做人。
说归说,还是拿了那几本书回家。
再说裘索去了美国以后,马晓宏搬回父母家里,刚开始还不适应,日日思念裘索,每夜都在电脑上追踪她,跟她网聊。半年过去,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慢慢地竟也习惯了,还渐渐享受起来,毕竟裘索以难以察觉的方式在修整他,而于是真则是完全的包养。当然,任何一种关系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真要求儿子陪她逛街,给她买东西。老母试衣服要求儿子欣赏、评价,儿子拿出百般孝敬来讨她欢心。买了几件衣服,母子到小茶餐厅休息,于是真脱了半高跟鞋让脚透气、休整,又吮一口橙汁,就问马晓宏:裘索快生了吧。
马晓宏醒过神来:噢,就是。预产期是哪一天来着?
你们男人就是不关心别人的疾苦。什么都不照顾,连想念都不肯。我说这媳妇倒是这点好,不娇气,不指望你怎么疼她。这就省了多少工夫。
马晓宏讪讪地说:要么,怎么非她不娶呢?
于是真开始感慨:虽然有自己妈照看着,你也该把我说的转达给她。我上次给你抄的那一大张纸,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现在该吃什么,生完了该吃什么,你给人家了吗?
给了,给了,裘索说谢谢您,都照着做呢。
于是真笑了:我是在这上面用心的人,学历不比她爸妈,可是照顾人我最擅长。可惜了,我不能帮忙,自己孙子出生也不能亲眼看见。
说着又眼眶一红,马晓宏不知所措地喊一声妈,于是真就叹气:想当年我有了你,这个世界就全是你了。我看着你那么小,那么弱,我心里那个疼啊,我自己的疼全都不算数了。当母亲就是这样,无私,完全奉献,一点也不计回报。现在我老了,你要是知道疼你妈,都是意外收获呢。
马晓宏顿然软得浑身无骨,拉住于是真的手说:妈,我当然知道回报,我还不疼你吗?
于是真擦泪:你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其实,我挺喜欢这一年的,咱们娘儿俩又能天天在一起说说笑笑,好像你小的时候一样。不过,等你媳妇生的时候你还是应该去一趟美国,要不然将来吵架肯定拿你不在身边说事。
我看还是不必了,大老远的,累得慌,我又是个没用的人。
你说你没用那你就是没用。儿子出生你都不到眼前守着,你爸再没出息,这点他可是做到了,整夜守在外面,寸步不离。这些年我再说他,提到这一点我就没气了。
马晓宏不胜其烦地说:裘索要我别去,有她妈呢。
于是真小心地看了看儿子:你是不是不愿意要孩子啊?
马晓宏往后一坐,长舒一口气:不愿意,我觉得挺害怕,一想到家里要来这么一个小动物,我就浑身冒汗。
于是真切了一声:你自己的儿子啊,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能不盼着有个孩子呢?
是你把我生成这个样子的,我也不想这样,可就是这样。我知道我不正常,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真生气了:我把你生成这个样子?你生出来健康极了。我给你配营养,精心照顾你的生活,什么不是最好的?现在你是成人了,你要努力,要有个良好的心态。
马晓宏把头转向窗外:你要,你要,小的时候什么都不准你干,连吃饭都没有选择,突然到了一个年龄就说你要这样,你要那样。从来不准你跟别人交往,到哪一天就说,好了,成年了,你要努力成为一个社交高手。可能吗?
于是真怔住: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我是你们一手造就的,你和爸爸。我是什么样子,你们就认了吧,连裘索都认了,知道不能改变我,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于是真一拍桌子:晓宏,你怎么说话,你自己不对的地方就怪罪父母,这像话吗?
马晓宏低下头:我不是怪罪谁,我是求你们别要求我了,让我这样吧。
于是真翻了个白眼,左右看看,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