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每个人都忙,马爱芜和华忙着吃早饭去上班,保姆给刚醒来的宝宝穿衣服,吴国英蹲厕所,马敬业去食堂买馒头给老的和小的。马爱芜走的时候跟吴国英交代:妈,上次我买的那些识字卡给宝宝教一点,都两岁了,别再耽误了。
刚从厕所出来的吴国英咕哝着:两岁学什么学?你两岁什么也没学过。
现在时代不同了,竞争何等激烈。我们同事的孩子两岁时都能认一百个字了。
吴国英一边系裤子一边说:你抱怨我给你压力大,你的童年是自己在大院里逛完的,没人教你东西。你倒好,连宝宝的童年都不给了。
马爱芜无话可说,呆了一秒,只得说:反正不一定学,给她玩玩儿也行。
吴国英说:好了,你上班去吧,我给她玩玩。
马敬业回来以后,老的小的坐下来吃早饭,宝宝自己吃馒头,吴国英还是用小勺子给她喂稀饭,一边还说:这么小的孩子不让喂,叫她自己吃,她吃一点点就去玩,哪里吃得饱?美国人这样我们就要这样吗?
马敬业吃了一嘴的馒头,还是努力张开嘴说:就是,美国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吴国英挡着宝宝的脸说:你嘴里满满的就别说话,喷孩子一脸的馒头渣滓。美国人这点还是对的,嘴里有东西就别说话。
马敬业嗯了几声,低下头去猛吸几口稀饭。宝宝笑着说:姥爷吃饭很吵。
吴国英也跟她笑:你爸爸老笑他,是不是?爸爸跟你说姥爷不好了吗?
宝宝天真地说:爸爸说姥爷很喜欢他的饭。
吴国英笑了:吃得响就是吃得香啊。
马敬业也嗯嗯地笑:美国人讨厌姥爷吃得响,对不对?
吴国英拉下脸来:你别把宝宝的爸叫成美国人,让人家听见多不好。宝宝可聪明了,你这么叫,孩子都明白。
马敬业抬起头来:我没说她爸就是美国人啊。
哎呀,算了,算了,跟你说不明白,反正你就别提美国人这个词保险。
吴国英起身收拾碗筷,马敬业莫名其妙地:连美国人这个词都不能说了,家里不是有个美国人吗?
宝宝拿起她的仙女魔棒来玩,做点石成金状。吴国英把碗筷交给厨房保姆就出来陪宝宝玩,宝宝看见吴国英就用魔棒指着她说:躺在地上打滚!
吴国英就真的异常艰难地躺到地上,然后非常小心地滚一下,一边说:这个鬼崽子,姥姥都这把年纪了,还要搞这些名堂。
宝宝惊讶地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吴国英,开始惊慌起来,她用手拉吴国英,一边着急地说:姥姥,姥姥。
马敬业来帮忙,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就说:你这个人,太不自量力了。
宝宝担心地抱着吴国英叫姥姥。吴国英抱着宝宝说:陪她玩玩嘛,也陪不了多久就陪不动了。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起来,马敬业去接,说了两句就挂上,脸色也变了:马爱芜的电话,说裘爱国不行了,都去他家见最后一面。
吴国英抱着宝宝就哭了:怪不得昨天晚上梦见他了,对我笑一下,转身就走。
马敬业忙得满屋转:怎么办?我们赶快下去叫一个出租车。
吴国英站起来,含泪把宝宝交给保姆,匆匆进屋,换上了马爱芜给她买的那件高级外套出来。
到了裘家,裘爱国已经有些艰难,只是紧紧拉住李婉茹的手,喃喃地说:我在新疆的很多难友都死了,都是癌症,我算命大的。女儿长大了,又认了亲生的父亲。我没有什么遗憾,最担心的就是你,婉茹,不能照顾你了。
跪在床前的裘索说:爸爸,你放心,我照顾妈妈。
裘爱国点点头,又说:裘索,领养不是你的义务,应该顺其自然,任何事都怕执迷不悟。唉,我是开了这个领养的头,结果,领养成了这一家的传统,也许这也是命运。
李婉茹哭道:亲戚们都来了,想见你一面。
裘爱国闭上眼睛说:我累了,我就不见了,让他们见我吧,也算送我一程。
众人都到屋里,只有吴国英一个站在外面无声地流泪,她靠着一堵墙,眼泪鼻涕如滚瓜落豆,却只大喘着气不发出声音,可见哭到绝对伤心又不便流露感情。马敬忠走出来对她说:嫂子,进去看看吧。
吴国英摇头,顺着墙坐到了地上,仍然极度控制着声音,频临崩溃的样子。
裘爱国去世之后,裘索穿着他的衣服,躺在他的床上,希望能继续感受他的温存。李婉茹独自坐在她和裘爱国常一起坐着聊天的沙发上,眼前放着裘爱国的遗像。她们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中,直到天黑。
马晓宏到父母家借住了两天,于是真把自家的晚饭盛出一点放在饭盒里叫马晓宏送给裘索母女去吃。一边盛饭一边就唠叨:再不喜欢裘索吧,她也是我的儿媳。你倒好,平时那么讨好她,该关心的时候就没见你有什么动静。
马晓宏跟马敬忠坐在客厅里好像老爷一样吃完饭就喝茶看报纸,听见于是真这么说他,他就翘着二郎腿答:裘索的事不用我管,她陪她妈几天,化解化解悲痛就好了,我去参和反而不好。
于是真就冷笑:怎么不好了,给她母女送顿饭还不行吗?
马晓宏没词,只得敷衍:她们这种情况我明白,根本就不想跟别人打交道,所以我就让她们拥有自己的空间。
于是真拿着一袋子饭和菜出来,往饭桌上一放:她们肯定没心思做饭,再伤心也得吃饭,人是铁饭是钢,给她们送去吧。
马晓宏就为难:我特怵这种场面,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到那儿去了总得安慰几句吧,可我就说不出来,怕裘索跟我生气,跟她妈我就更没的说了。
于是真斜眼看他:没用。他爸,那你给亲家母和你挑的好媳妇去送顿饭。还是你弟媳妇和侄女,亲上加亲。都是你们的人,我给你们张罗了,送还是得自己去送吧。
马敬忠只得站起来,拿了袋子说:好,我去送。你儿子我早看出来没用了,到现在还是老子来顶。
马敬忠往外走,马晓宏斜眼瞟着他,暗自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的模样。
马敬忠到了裘家送饭,裘索只得爬起来应门,马敬忠看见她那孤绝的样子,连门都没敢要求进,交了饭盒就走。裘索坐到了李婉茹的身边,母女拉住了手,十指相扣。裘索一开口叫妈,李婉茹就好像被惊醒了一样,泪眼看看女儿,一串泪又滚下来。裘索说:妈,说话吧,给我讲讲爸爸,讲你们还没有我的时候,讲我小的时候。
李婉茹点点头,缓缓开口:你爸爸是我们大学班上最帅的,每个女生都看着他。我也看着他,可是他从来看不见我,我是最矮的,什么活动都轮不上。后来,他判了刑,关了十年,我打听到他要释放了,就去监狱外面等他。
李婉茹脸上有了笑容:那是我最浪漫的一次旅行,从西安到乌鲁木齐,坐火车。我请了假,用所有的钱买了火车票、汽车票,还有一件长长大大的外套,我想他肯定需要暖和的衣服。我就那么怀着爱情坐在车上,想着见到他的时候。
裘索说:真浪漫,妈妈。
我站在监狱的门口,还没来得及打听,大门就开了,你爸爸走出来。跟做梦一样。门在他身后又关上了,太阳暖暖地照着我们,他剃了光头,穿着破旧,可还是那么英俊。我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也看见了我。我对他笑,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十年。他走上来问我,李婉茹,你在等我吗?我说是啊,我一直在等你。
裘索说:哦,妈妈,你是最浪漫、钟情的女人。然后爸爸就是你的了,对吗?
李婉茹深情地说:对,他就挽住我的胳膊说,我们走吧。从此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从来没有富裕过,可是我们很幸福,跟我小时候盼望的一模一样:我和我的丈夫在相识多年以后依然互相凝视,觉得对方很美。
裘索偎依着李婉茹:这是最经典的爱情故事,你们付出了,所以得到。
李婉茹笑着:你爸爸从来没有问过我那十年是怎么过的,我想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愿意谈他那十年,还有吴国英。爱情也不能斤斤计较,要宽容。回想起来,我竟然没有问过一次“你爱我吗”。不知道是不自信还是太自信。
你们的爱情是付出,不是向对方索取。妈妈,我觉得你挺伟大的,跟现在的女人谈恋爱完全是两回事。
什么时候都有各种类型的人,我们那时也有只索取不付出的。我这种人现在也有,不那么骄傲,没那么多资本,所以就只能默默地等待。如果不是入狱十年,你爸爸就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了。
他会是吴阿姨的。
那也不一定,命运难测。我一直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好几年没怀上,你爸爸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也没跟我商量。我不想瞒你,头几年我是不情愿的,你爸爸照顾你比我多。可是看着你长大,一天天变样,我越来越像个妈了。
裘索对李婉茹甜甜地一笑:其实养父母更好,首先不自封恩人,然后又不全方位索取。
李婉茹深情地看着女儿:我那时就觉得养女再怎么付出也不会真的贴心。可是看着你,那么一个小生命,孤独地挣扎着要活下来,我怎么能不帮?现在,看看那些亲生的,还不如我们亲密。你教给我,亲情是付出才得到的,和爱情一样。
裘索抱住母亲:妈妈,你和爸爸给了我一个多好的生活啊,恩深不言谢,可是我还要说,谢谢你们。
曾经看见一句话,说我们的生活都是别人的赐予。可不就这么回事吗?我们三个,互相赐予,就有了我们幸福的家。只是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
李婉茹眼泪又滚下来。裘索含泪站起来说:都哭了好几天,妈,为了让爸爸安心,我们两个要好好活下去呀。来,我们把这饭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