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敬业、吴国英二老之间却有另外一番解释:女儿小时候吃了苦,帮她照顾照顾孩子也是应该。做父母的嘛,怎能不救女儿于水火之中?生了儿女就有了还不完的儿女债嘛。我们牺牲几年,失了清净,失了好不容易等来的晚年的清闲,也不能不还儿女债。
当时老两口正在家里互相剪头发,吴国英披一块乱七八糟、从雨伞上剪下来的布坐着,马敬业挥舞着剪刀。吴国英说一句,马敬业点一下头,又不由得叹气,宛如仁人义士,该出手时就出手,生活就是如此。
马敬业又说:儿女其实也是没良心的东西,只索取不回报,这一点,你要有思想准备。
吴国英叹口气:儿女债,不能不还。
幸而老两口的房子越分越大,一下子搬进来四个人也不嫌多。安顿下来,马爱芜去上班。中午下班回来,见吴国英给宝宝喂奶,一边拍着,一边唱不知哪里的小调,走调走得东南西北,摸不着风。保姆仰天大睡。马爱芜就不高兴了,说:妈,你不睡午觉怎么行?
我先熬一会,等她醒来,我再睡。保姆就是这样,她必须休息好。
她到这儿来休养生息了,她在家哪里有午觉睡?
她累了就不干了。
不干我找别人干。
此话一出,导致保姆跟走马灯一般地换,个个有缺点,个个令人不满意。吴国英累得够呛,说:你别换了,凑合着用吧,换人累的是我。
马爱芜只得刹换人车,拼命锻炼涵养,对保姆的缺点视而不见。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就以身作则,保姆地扫得不干净她就跟在屁股后面扫,然后极大程度地假笑:扫不干净没关系,我来扫。
保姆吃得多,她给人夹菜,一边说:再塞点进去,肯定还有空。
说完了,她也后悔,晚上在丈夫面前淌眼抹泪:我怎么就这么不宽容,我成日说我妈不宽容,我还不如她呢。
华抱着她宽慰:这都得自省,你能自省就好,慢慢来。你妈年轻时什么样还难说,都是生活陶冶出来的。
宝宝渐渐长大,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吃饭的时候叫马敬业来吃饭,嗓子那个甜啊,马爱芜都觉得不好意思。马敬业呆,看书看得没听见,宝宝就进房间去拉。夏天里,两个人都只穿裤衩,马敬业仍然是那种经典走光的大裤衩,抱着宝宝,皮沾着皮,肉贴着肉,那个亲热,叫马爱芜心头一腻,难道自己幼时也和马敬业有过这番情状?
上着上着班,从图书馆宽大的玻璃窗向外望去,有时就能看见吴国英牵着宝宝的手在校园里散步,祖孙亲昵着,吴国英还时常抱一抱走不动、撒娇的孩子,显得费劲极了,却非常情愿、努力。吴国英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那天也是一件蓝大褂,白头发凌乱地散着。马爱芜看着看着,为母亲鼻子一酸,心下有个冲动,那个下午就买了件外套,回来给吴国英一试,正好,又洋气。吴国英喜上眉梢,却又害羞地说这么贵买它干啥,就收起来不肯穿。
马爱芜问她为什么不穿,她反问:你说我该什么时候穿?每天围着个乱抓乱蹬的孩子,又不上什么场面,就在自家附近转,回来还要做饭,我穿着它才是笑话呢。
马爱芜就拉着一家人去餐馆吃饭,挺好的一家餐馆,这回有机会穿得体面了吧。吴国英穿上外套,矜持地坐着,矜持地吃饭,吴国英发现母亲还是有些风韵的。如果活着有这么简单,就在餐馆里吃吃现成的饭,人给你端上来,给你洗碗,风韵总是有的吧。马爱芜说:妈,你其实还是挺有风韵的。
吴国英不好意思地笑,马敬业举着筷子,嘴唇油淋淋地说:你妈这叫风韵犹存,啊,就是风韵犹存。
第十三集
马晓宏在马爱芜下班的路上截住了她,说:在大学校园里工作真是一种福分,环境好,自我感觉也不错。
你们音乐家自我感觉才是最好的吧。在台上,灯光那么打着,观众都是黑压压一片,乌合之众,就你们那么亮。
老在台上呆着还行,总得下来啊。
马爱芜笑:你找我干嘛?自从你警告过我,我就没说过你坏话。
马晓宏笑道:还心虚吧,就应该这么反省自己,找一找,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裘索要我告诉你,这个礼拜天是裘叔的生日,娘儿俩想给他好好过一过。可是又怕应酬,只叫了你们一家。带上宝宝来吧。
马爱芜歪着头看他半天:你不会为这事专门跑一趟吧。
马晓宏低着头踢地上的石子:心里烦,出来透透气。
马爱芜说:你们夫妻都够有涵养的,烦得无精打采还不说什么。可是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太过分了。
马晓宏看着马爱芜:你说怎么回事,我跟裘索越好,还越觉得对不起我妈。
你呀,从小被你妈洗脑,觉得她对你恩重如山,用你一生都不可能回报。她算是吃住你了,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你的心都在她的手心里攥着。其实,用脑随便想想,为人父母,是你自己把孩子弄出来的,悉心照顾应该的,不照顾就是混蛋。
马晓宏眯着眼说:你就不觉得宝宝长大了应该感谢你把她带来世上?
马爱芜说:我生了宝宝之后大彻大悟了,我不但不觉得她应该感谢我,反而我欠她的。我凭什么不经人同意就把她弄来这个残酷的世界啊?因为我需要,我需要一个人生,我的生物钟也不停地敲。
马晓宏若有所思地:你在否定中国的孝道。
马爱芜激昂地辩论:我没有,我只是在否定某些父母的矫情,比如说你妈。她是对你不错,可她没有资格以此要挟你一辈子,说得明白一点,她就是要你还债。现在搭上一个裘索,她根本就把人家当第三者那么痛恨,其实她自己才是。
马晓宏长叹:你们局外人怎么说都行,可我怎么办?我改变不了我妈,也不能让裘索走。
我告诉你,裘索算是好的,如果换了我,跟你妈势不两立,只能叫你二选一。
马晓宏捧住脸:别再说了,我已经快崩溃了。
一点男人气都没有,这个问题全在你妈身上,给她几句厉害的。
不可能,她会拿刀抹脖子。
不会的,那都是演戏,你要真拿出不在乎的嘴脸,她肯定没辙。
我做不到,她一来,我就紧张。
烦人不烦人,自己没辙,别人的建议都做不到。哎,那你们逃跑啊,逃到美国去,你妈不是不愿意去美国吗?
裘索想父母,我就更不愿意去那儿做二等公民了。至今英语还没怎么过关呢。
马爱芜瞪着大眼:你都白混了,五年英语都不过关。
你以为呢,你自己去试试看。掉在酱缸里就能成酱菜?
马爱芜嬉笑道:那咱们不能让那房子空着呀,你们不去,我就带着宝宝抢占那房子去了。
马晓宏满不在乎地:随你便,你都不用抢,爱住就去住呗。那帮学生嚷嚷什么呢?
马爱芜抻着脖子一看:哦,庆祝奥运会即将举行呢,宣传保护北京市容什么的。关他们屁事,就好瞎热闹。
马晓宏笑道:这是我们家的口气,不关心政治,对生活毫无热情,还愤世嫉俗。
马爱芜抱着肩膀调侃道:明明是我们家穷酸知识分子的口气,跟马敬忠、于是真那两个小市民八竿子打不着。我还就看不惯中国人酷爱的运动式高潮,他们这种短期行为就为了在外国人面前争面子,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
马晓宏一摆手:行了,我们小市民还是赶快走吧,别玷污了你这知识分子的圣地。
马爱芜唉了一声,可是马晓宏已经穿街而过,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后悔,但又觉得不至于追赶,便折身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