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裘索一人坐在饭桌前,面对几乎没动的残羹冷炙,陷入了苦恼的沉思。总算打起精神来收拾了桌子之后,马晓宏回来了。裘索诧异地说:你今天不跟你妈住了?
马晓宏得意地说:我施了一计,从她那儿逃脱了。
裘索冷冷地说:还施了一计,也不嫌寒碜。这么大的人,比一个三岁小屁孩儿还怕自己的妈。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要回家跟老婆过,不跟妈过?
马晓宏苦恼地坐下:一个人,当你从出生就无法与之抗衡,总是处在弱势,你一辈子都没法挑战她。我是从骨子里怕我妈,还有一个马爱芜,在她们面前,我所有的道理,勇气都会被吹散,说不出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裘索慢慢地说:那,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你妈成心找我的茬儿,你也不表态,指望着我一个人单挑这局面。
马晓宏鼓起勇气走上前抱住裘索,裘索没动弹,他就抱得更有底气了:我还真不能跟我妈站在对立面上,她非疯了不可。我知道她能做出什么来,她就我这么一点寄托和希望了。这样好吗?我求求你,你怎么教育她我都支持,就是不能要求我表态,当面给她下不来台阶。
裘索长叹一声:你是你妈真正的情人。占有欲如此强烈,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马晓宏亲吻着裘索的耳朵,含糊地说:弗洛伊德特理解我妈,你也理解理解吧。
裘索转身挡住马晓宏的嘴:那你呢?想不想跟妈过一辈子?
不想。想跟你。要是没有你,那就只能跟妈过一辈子了。
裘索推开马晓宏:为了我离开你妈,真是抬举我了。将来还会有这种胡闹,我警告你,我现在看出来了,忍让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只能跟她据理力争。你到时候是什么态度我管不了,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
马晓宏讨好地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你怎么教育她都行,就别叫我表态支持你就行了。
裘索苦笑:你是我老公,你都不敢表态,放我一个人去跟你妈厮杀,这算怎么回事?看来,再优秀的男人都会因为一个死守的妈而掉价。我怎么感觉我倒是成了第三者插足呢?
马晓宏暗笑:其实自古以来,做媳妇的常有这种感觉。
马爱芜顺利产下一个女儿,从医院回到家里,坐在床上,手中抱着女儿,她问华:我怎么就这么冷漠呢?女儿生下来,我一滴泪也没有,也不感动,甚至连高兴都谈不上。我是不是冷血啊?
华把女儿接过去抱在怀里,非常甜蜜的样子说:我比你激动,这小东西,真是太神奇了,我的女儿。
马爱芜忧愁地说:唉,我是不是有病啊?我就不配当母亲。
华这才注意到她的忧郁,马上坐在她身边说:我看了些书,书上说,生完孩子每个母亲都会有些忧郁,担心自己做不好母亲,这是因为荷尔蒙的改变。而且不是每个人生了孩子就哭,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觉得那其实有点装逼。我从来没想象过你会那样,你比那些人酷。
马爱芜把女儿接过来,仔细望着:我都不敢相信,我,会生出这么一个孩子来。天哪,我不会做母亲啊。
这时,有人敲门,华打开门一看就说:教你做母亲的人来了。请进,请进。
裘爱国提着行李和玉莲一起进来,一边说:赶得真急,知道你们今天回家,怕爱芜担心,玉莲中午饭都没吃呢。
华连忙拿出糕点盒子来:正担心呢,爱芜不知道怎么做母亲。你们先吃一点零食吧。
玉莲马上就卷袖子说:吃什么零食啊?我来做个午饭,保证又快又好,冰箱里还有什么?
裘爱国说:玉莲真有这本事,有什么她都能给你弄出一顿饭来。
华不自信地打开冰箱说:好几天没买东西了,我们也刚进门。
玉莲探头进冰箱看了看说:好,能凑一顿饭,先这样吧。
吴国英窝在被子里打毛衣,同样坐在床上的马敬业本来拿了一本书在看,觉得毛衣的尺寸有些奇怪,就放下书来问:这毛衣给谁打?怎么会这么小。
吴国英没好气地说:给马爱芜的女儿。
马敬业饶有兴趣地:你有好多年没打毛衣了吧,给我织过一件?
吴国英低头没理他,自说自话:今天该回家了,小毛头,不好好吃奶,跟她妈一样,没力气。哭起来却响亮得不得了,小眉头皱着,比她妈能干。
吴国英说着,满脸笑容,似乎正看着婴儿。马敬业手里拿着书在腿上拍,长叹一声:唉,连我们的女儿都生女儿了,这时光荏苒啊。
吴国英若有所思:但愿华是个好父亲。
马敬业点点头,做深思状:这个美国人还算好,资本主义的习气不是太重。
吴国英反感地说:资本主义的习气是什么?你倒说说看。
马敬业说不出来,被质疑了,有点不高兴,极缓慢地翻身下床说:你态度不好,我不跟你说这个。
玉莲已经把家里归置整齐,该买的都买了。给马爱芜的头上还绑了一块布说:天气还没真正暖合起来,别伤了风,落下一辈子的头疼。
站在一边的华就笑:嗯,这幅打扮还差不多,有点贤妻良母的架子了。当然啦,光打扮还不够,做一点实事吧,比如给孩子洗个澡。
马爱芜就说:烦死了,你上班去吧。整天在我们旁边晃,一点事都不会做,还讽刺挖苦。
玉莲倒是态度不错:我们家这洋姑爷是不懂,中国女人坐月子,讲究多没别的,就为女人好,这是中国的先进。你们不是说那个什么女权吗?这就是女权。
马爱芜赞道:玉莲姐精辟,你听见了吧,洋鬼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华张着两只手说:一提到女权,我就无语了。
华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工作,玉莲做中饭,单做了马爱芜的一份。吃饭的时候,玉莲把饭端到马爱芜的床上吃,华跟进来说:这真是有点过头了,我忍了一个星期没说。不是我不心疼你,你要是真的在床上躺一个月,你会肌肉萎缩。你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这种腐朽的传统不但不能保护你的女权,还会把你的身体整垮。
玉莲平心静气地说:中国的医书上说,产后就是病,要当病人来伺候。
马爱芜也说:我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你非让我起来干嘛?
华指着脑袋说:病是在这里,还病的不轻呢,病了这么多年。
马爱芜烦躁地指着门外:你的饭在饭厅里,自己去吃吧。
华却不走,反而凑近了看看马爱芜到底吃什么,瞥了一眼:这不是小米吗?说得那么重大,要补,就吃这种东西。
玉莲眼皮也不抬地说:祖宗都吃这种五谷杂粮坐月子,最养人。
华指手画脚地说:祖宗的时代不一样,他们吃小米是因为没有别的吃,可是现在的食物这么丰富,为什么还要照祖宗的食谱?
玉莲走出去吃自己的午饭,马爱芜说:我又不是只吃小米,好了,好了,你别操心了,去吃你的饭吧。
华说:你再不洗澡,我就只能搬到沙发上去睡了。
马爱芜闻一闻自己:我臭了吗?
华甩着两只手说:你可以去打一场球赛,满身臭汗地回来,我还会拥抱亲吻你。可是这种狗屁的坐月子逻辑,把我简直要逼疯了。我看着你,一个正常、清醒、聪明的人,完全照着很久以前一个农村老大娘的叮嘱生活,不可理喻。你懂我的意思吗?
马爱芜冷静地看着他:你们美国那么多人顶礼膜拜很久以前一个农村老大爷的叮嘱,据他说,信了他的话将来就可以去天堂。你懂我的意思吗?
华说: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狂妄、自大,你们美国人以为自己就是对的,别的民族,别的文化不符合你们的价值标准就腐朽、落后,去你妈的。
华站在那儿无语地想了一会儿才说:也许你是对的,美国人的确有狂妄自大的人,特别是那些政客。但是这个指责并不能说明你坐月子的原理就是对的,好像证明A是混蛋,并不能以此反证B就不是混蛋了。
马爱芜无可奈何地笑:我愿意拿我的身体来做这个实验证明好吗?我就是要证明坐月子的正确性。
华失望地摇头:你不能证明,因为你不能同时用两种方法来坐月子,然后比较它们的结果。
那我就拿自己的身体来殉了这个古老的文化和一切的腐朽、愚昧,如何?
华甘拜下风:好,你是成年人,有能力为自己负责,我不再干涉。
那边,玉莲已经吃完午饭,孩子醒了,她抱着孩子在外面踱步,等马爱芜吃完饭好进来喂奶。马爱芜赶快吃了饭,孩子抱进来,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好像一个大粽子。孩子开始吃奶,华脸色难看地拉着玉莲到外面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孩子包那么多层又是什么愚昧的道理?
玉莲耐心地解释:春捂秋冻,连大人都要在春天多穿一件衣服以防感冒,那么小的孩子,才出生两个礼拜,就更要小心了。
小心就一定要走极端,穿得好像爱斯基摩人?如果我们在北极,有道理,可是我们在北京。你看看我,我已经只穿两件衣服了。
您是美国人,跟我们中国人,吃草长大的,不一样。
可那是我的孩子,半个美国人,你能不能让她只穿一半那么多衣服?
玉莲坚决地摇头:小毛头,一定要多穿。我们不能让她生病。
我们当然不能让她生病,所以我才叫你减衣服,不可以过分,你懂吗?
玉莲开始委屈起来:我怎么过分了?我都是为了爱芜和宝宝好。
华知道自己冒犯了她,连忙扶着她的肩头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要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你母亲做的一定对吗?你知道自己穿几件衣服,那么你可以猜宝宝要穿几件,不是把所有的衣服都堆在她身上。
玉莲低头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都好好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就一定要改呢?
华捧着头沮丧地说:我的上帝啊,我何必对牛弹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