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都退休了,自从马爱芜搬出去,就成了吃食堂的专业户。这次接到通知,就到食堂里打了几个菜,还装在饭盒里。华一出现就双双站起来,马敬业踊跃上前握手,并且把自己见人必练的开场白又跟华练了一遍:你老家在哪里,哦,那里,我看过,我是在地图上看见的。
吴国英安静地望着华,马敬业的攀谈使她可以从容地审视她女儿的未来。整个过程,她除了说吃菜,多吃菜啊,别的什么也没有。
马敬业非给华讲三大战役不可,拿出书,拿出地图,戴上老花镜,用手指指点点,嘴里重复着:你看,就是这里,就在这里,唉,很成功的一次突破啊。
华脸上全是虔诚:哦,是在这个县,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县在地图上的位置呢?
害得马敬业又去找别的地图,吴国英说:吃饭,找什么地图?
小两口互相眨眼会意。吃完饭,华要帮忙洗碗,二老虚伪地推脱了一下,马敬业就带着华到了厨房里,一边说:你妈风湿越来越严重了,现在洗碗都是我。
然后又告诉他洗碗液、刷子在哪里。吴国英和马爱芜在客厅里坐着。吴国英说:挺好的。
马爱芜心情愉快地:不觉得他矮?
你不觉得他就不矮。
矮是矮了,还好结实,靠得住。
你得珍惜。
那是自然,我心里明白。我曾经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见到他,就知道要什么了。
他父母怎么样?
爸爸跑了,没见过,妈妈是工厂工人,买不起房,至今还租房住。
这么惨?
他惨什么惨,他比我幸运。他妈妈很坚强,又有爱心,他之所以这么阳光,都因为他母亲身体健康,性格健全。他爸又知趣,知道自己没劲,趁早溜了,省得碍事。
吴国英没说话。马爱芜说:我们已经结婚了,今天刚领了证。我已经搬去住他那儿。
吴国英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结婚当然好,只要人好就好,两个人把日子过好就行了。我劝你别生孩子,苦的不止你一个人。
马爱芜怔怔地看着她,说道:那你为什么生孩子?
我后悔死了。
我也想后悔后悔。
吴国英的眼睛湿润了:你不知道有多难。
马爱芜扭头不看她:那是因为你所嫁非人。
你嫁了好人,可孩子还是苦啊。你的基因有病,华的基因也算不上优等。
基因,基因,就因为华的母亲是工人就没有好基因了,法西斯理论,智商决定一切。我的基因是够低劣的,但我的孩子不一定是这样。
你赌得起吗?
你赌得起我就赌得起。
一意孤行,你别指望我给你带孩子。
我想都没有想过。
这场谈话以两个女人的气急败坏告终。马爱芜对刚刚洗了碗的华说: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马敬业说:刚洗了碗怎么就走了呢?淮海战役还没有讲完呢。
马爱芜大声说:反正我现在就走。
说着,跨出门去。华看形势不对,跟二老道别,从后面撵上马爱芜说:什么了不起的事,非要演得好像情节剧一样?
马爱芜回头道:你知道我妈说了什么吗?
华镇定地说:不管你妈说了什么,你告诉过我,你最恨的就是你妈的歇斯底里。你如果真的恨,那你就不能跟她一样。
马爱芜怔住了:她居然不让我生孩子,还威胁我,生了孩子不帮我带,这是做人妈的吗?中国人没有这么做妈的。我多傻,我还带你回来见他们,我自作多情呢。人家根本不在乎。我将来要还踏进那房子,算我白痴。
华抱住她的肩头:爱芜,你还像他们惶恐的小女孩,为他们的一言一行或高兴或沮丧。你要长大,平静地面对他们,有你自己的主意,才会不恨。
义愤中的马爱芜根本听不见华的劝告,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你知道吗?我在他们面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过一滴泪了,我没有泪,尽管我在他们面前最痛苦。而他们,是我所谓的亲人。可我从来没指望过他们。
华大声喊道:那就不指望他们,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你凭什么指望他们?他们老了,你要指望的是自己。这么多的怨气,说明你这里还是没长大(指着马爱芜的心),还在指望。
马爱芜大声回喊:指望个屁,我早就没有了。你永远也不会懂我的创伤。
马爱芜拔腿就走,华追上她,但是保持了沉默。回到家,华灯初上,夜色镇定了马爱芜,独自出神半天,华才给她泡了一杯热茶端到面前,抚摸她的头说:恨,是因为你想得到而没有得到。我觉得你母亲的不幸也是同一个原因,她希望你父亲是个完美的丈夫,可他不是,所以她恨,而且很没有修养地发泄了这个恨,使你也成为受害者。
马爱芜自然明白华说的很有道理,震惊他的准确和锐利,又因为发现自己更深的问题而害怕。她说:那我怎么办?我在走她的老路。
华温存地把她揽入怀中说:我绝不会让你走她的老路,首先就不会让你恨我。然后嘛,你不能对我发泄,你必须尊重我。你父亲的软弱无能让你母亲发泄了,是他们两个的不幸。你放心,我会让你守规矩的。
马爱芜问:你母亲不恨吗?
这恰恰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她不恨。她承担了自己的命运,不但没有把我当做她命运的恶果,反而珍惜我,说我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赐予。我只看到过她温和、镇定的一面,她肯定有悲伤,但是不给我看。她不能让孩子分担她的命运。
马爱芜虚弱地说:我是他们的基因造就的,我真的能和他们不一样吗?
华微笑着捧起马爱芜的脸蛋:能,基因改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的宝贝儿,别担心,有我呢。来,我做一个夜宵给你吃。
马爱芜走到厨房里,华正打开面包盒子:哎呦,只有两块面包了,这一块还长了一点霉。把它挖掉就是了,我来吃这块,中间有一个洞,正好用鸡蛋填上。这叫做法式烤面包,把鸡蛋贴在面包上。
两个人坐下来吃,马爱芜笑着说:你知道吗,你把好面包让给我吃,自己吃发霉的,让我特别感动。我爸总是挑好的,把坏的那部分给我妈。
华说:别想他们了。
马爱芜深情地说:想想他们就能特别珍惜你。我不知道家庭完满的人是否能知道你的好处,反正我是跟定你了。我一直在找你,初次见面就觉得很温暖、安心,从来没有过的,所以我想我找到了。命运也不是完全不公平的。
话说马晓宏已经回到北京,在某国家级乐团担任了首席小提琴,工资待遇都很好,本来给他分了一套房,他不愿意去住,于是真就做起了他的房产经纪人,把那房子租给别人住,收的租金颇为丰盈。每天,于是真还是叫醒儿子然后给他做早饭,准备上班的衣服。日子似乎又从头开始了。这一天,于是真在一边给儿子烫衬衣,一边是吃饭的父子俩,马敬忠叹口气就唠叨起来:在美国足足混了五年,花的那钱够在北京买个房的,倒是回来了,没有绿卡,还不如人家马爱芜呢,她如今要想去美国,买张机票就行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于是真答话了: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晓宏要是愿意去那个美国乐团工作,也是个简单的事,人家不都给了那个什么工作offer了吗?咱们不愿意。是吧,晓宏,在那儿呆着多寂寞呀。回来,妈给你伺候得好好的。
马晓宏笑而不答,马敬忠叹口气:回来就不寂寞了?也就是爸妈陪着你。找对象也不积极。那个裘索读书打算读到什么学位呀?这么久都没读完。
于是真啐他:你操她的心干吗?马晓宏都死心了。如今我们都是一家子,裘索回来也是堂姐,没戏。
马敬忠吃完了,站起来:可惜了美国那房子,都以为到手了,让那吴国英一搅合,成了裘爱国的。
于是真鄙视地:什么让吴国英一搅合呀,人家本来就是父子俩,你去搅合试试看,把你搅合成叔的儿子?一点逻辑都没有。
你有逻辑,你要是能撮合了裘索跟晓宏,好处多着呢。共一个曾祖父,不算太近吧。
于是真把烫好的衬衣一抖:五代之内不行,生出来一个怪胎有你好受的。
马敬忠在屋子里晃:这规矩谁定的?你们村?别看我跟裘爱国也是堂兄弟,怎么处都别扭,还不如跟马敬业呢。
于是真给儿子穿上外套:那是因为马敬业好糊弄,裘爱国你跟人家怎么都套不熟,人就不吃你那套。
马晓宏说:爸妈,我走了。
于是真一直送到楼下,才招手作别。回来看见马敬忠还在屋里晃,就奇怪了:你怎么不上班啊?
马敬忠说:单位不景气,也没什么事儿,早点晚点没人管。
于是真拿起毛衣来打:我看你还得老老实实上班,拿一份死工资,成天你也有个地方去。
马敬忠嬉皮笑脸地:我在家陪你。
于是真白他一眼:谁要你陪?
马敬忠恨恨地:你只怕是宁愿跟儿子过。我给你们腾地方出来。
说完,要往外走,于是真叫住他:等会儿,你把这张照片顺便给爱侣婚介所送过去,就在金辉酒店里。
马敬忠接过信封,打开来一看:怎么是裘索的照片?你给谁找对象啊?
于是真自顾织毛衣:给你儿子找裘索那个版本的女人,懂了吧。
马敬忠把照片重新放进信封:哼,这小子,够痴的,死抱着一个不放。
于是真叹口气:你们父子一场,真没什么缘分,互相一点也不理解,连话都说不上。怪不得人家说,父母跟孩子也是有缘没缘的。
这你就不懂了,父子本来就是仇人,母子是情人。
于是真嗤笑道:人家父子关系好的多着呢,你从来就没好好做个父亲样儿,叫晓宏怎么跟你有缘?你们家几个兄弟,马敬业有个女儿,按理说不是仇人吧,可是你瞧瞧,跟路人似的。
马敬忠低头想了一会儿,笑道:其实你想想,公的本来就没什么儿女缘,特别是王八羔子们长大以后。不过,这个,我会给你送到,看在老婆的面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