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鸡飞狗跳三天之后,吴国英在图书馆疲惫不堪地坐着。下班时间也不动。一个同事走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吴国英说:这个地址错了,名字也不全对,我猜可能是你的,你看看。
吴国英无精打采地接了,一看来信地址是娘家,一点不错,就说:就是我的,谢谢了。
同事看她这幅样子,不由得问:辛苦,是不是,美国亲戚不好伺候。
吴国英叹口气:你也知道老马是什么人。这回是把我逼到极限了,连中午,晚上那两个觉都没法睡了。不瞒你说,我几经很多年没跟老马同床了,我之所以自己睡一个床,就是神经衰弱,睡不好觉的话,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同事眼珠一转:美元好用,干嘛不请个保姆,花不了几个美元,又伺候一家人,连你份内的活都省了,几全齐美。
吴国英若有所思:说得容易,省心的保姆难找,来几个刁滑的,比自己干还累。
说着收拾了与同事一同下班,路上分手后,着急打开信来看,短短的一封信几眼扫完,意思全明白了:侄子去广东打工,死于事故,其媳妇玉莲是个好强的人,决定自己来京闯一条路,为儿子创造不同的人生。那么务必请姑姑帮忙指一条明路。
吴国英呆立于路上纠结,一边感叹家乡人苦,一遍又厌倦了他们永无止境的困难和纷纷向她伸出的手,她是这些人唯一的城里依靠。她还指望着谁给她指一条明路呢。苦恼地踱步中,一个乡下姑娘推着轮椅从旁走过,轮椅中坐着一个富态的老妇。吴国英的脸色豁然开朗,马上精神起来,迈开步子往家走。进了家门,跟叔照例寒暄之后,在他旁边坐下来说:叔,这些天我做得不周到,我实在不是一个能干的主妇,这您也知道。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只怕你吃不消啊。
叔,您真体贴,我也怕我吃不消,我身体不好。所以呢,我想请个保姆。
好的,这个花销在我身上,你来挑人。
叔,您真是通情达理。不瞒您说,这么做,又救了一个人,我的侄媳妇玉莲正求我在京给她找份工作。农村妇女,没什么文化,做保姆再合适不过了。
那就叫她来吧。只是,住在那里呢?
叫她跟马爱芜挤一挤,这玉莲我大概还知道,很安静,听话的人,不然我也不敢叫她过来。
小吴,这事就拜托你去安排了,越快越好。
玉莲矮矮瘦瘦的,皮肤黝黑,很温顺的样子。但是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她身材姣好,凸凹有致,眼睛不但黑白分明,而且很有定力,一点都不飘。
吴国英领着她见了众人,她不愠不火,含笑谦卑地点头。身为保姆,却并不着急张罗,而是两个眼睛四处看着打量,心中自有盘算。所以当吴国英说她可以跟马爱芜挤一个房间时,她马上说:马爱芜要高考,我不打扰她。睡客厅就好,给我一个床垫,晚上铺开,早上收起,就很方便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如释重负,顺水推舟,就这么办了。
当天晚饭,玉莲下厨做了四菜一汤,浓浓的羊肉汤吃的大家兴致勃勃。原来死气沉沉的吃饭时间因为大大改观的菜肴而活跃温馨起来。一顿饭的好坏竟然这么重要!残羹冷炙令人抑郁,佳肴使人热爱生活。连吴国英也舒展了眉头夸玉莲:真没想到你厨艺还这么好,当年只听说你孝顺,对老人照顾周到。
马春福也夸:我看这是玉莲用心的结果,她的心很单纯,她要做好一顿饭,使吃饭的人高兴享受,于是她用善良的愿望好好做,这么做出来的东西不会不好吃的。
吴国英一听,觉得马春福在批评自己不用心,没有善良的愿望。心里十分不爽,可又不能回驳什么,只得默默吃饭。很久没有吃顿好饭,吃得最癫狂的是马敬业,他头上冒出了汗,脱了外套,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说道:这顿饭吃得最开心,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叔喜欢吃,我们全家就跟着高兴,中国人是有尊老的传统的。
马爱芜鄙夷地扭过脸去。
一顿饭,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问玉莲,丈夫善后,家里情况。玉莲低声细语地回答说:老人都还健康,所以能出来打工。儿子只有六岁,老人先带着,将来该上学了,还是希望能带到城里来受教育。
平静的脸上有压抑住的或者麻木掉了的悲哀,她接着说:乡下人苦,也没个头,一代一代的都这样。俺指望着,俺这么出来,能给娃儿一个奔头吧。
吴国英问:你去广东也打过工,做的是什么,能挣多少钱,干嘛不去了?
玉莲满脸无辜地说:给人洗头,按摩,工钱有高有低,如果肯接客就高多了。离家太远,跑一趟不容易,我想还是算了。来京城,回去看看也容易些。
吴国英看了一眼马爱芜,马爱芜正专心听着。一种莫名奇妙的气氛酝酿起来,马敬业和吴国英都不说话了,马春福看着玉莲微笑道:好,玉莲我尽我所有的力量成全你的希望,把孩子带出来,让他有一个更好的生活。
玉莲眼中含泪,低头片刻,以手拭泪之后抬头笑道:那叔公就是我们的大救星了。
马春福说:先别这么说,我只能尽我的力量,命运这个东西,咳。
吃完饭,玉莲忙了厨房忙卧室,给乱七八糟的床都整了床单,抖了被套,拍松了枕头,卧室都焕然一新。又到马春福面前讨好地说:让俺给叔公按摩按摩吧,俺的手可有力气了,又是学过的。
马敬业大惊:什么,你给叔在这儿按摩?
吴国英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你激动什么?按摩就是按摩,祖国传统的医学治疗方法。
马春福和颜悦色地说:好啊,那我就享受了。
玉莲把马春福扶到床上,掏出自己带来的油,给马春福的腿先做起了按摩。马敬业站在门口看着,感慨万千,叹了口气,回到客厅,魂不守舍。吴国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频频冷笑。
玉莲按摩完毕,其他人都打着哈欠准备睡觉了,玉莲又问吴国英要针线,吴国英说:头一天,不要把劲都使完了,来日方长。
玉莲笑道:姑,你放心,俺有的是劲。叔公的棉衣这儿有点破,补一补跟新的一样呢。
吴国英说:那你先铺了自己的床吧。喏,就这儿吧。
玉莲拖出一个旧床垫,铺上床单,就坐在上面缝补起来。马爱芜从房间出来,也准备去洗漱完睡觉,看见玉莲坐着缝补的样子,又有一盏台灯照着,不由得说:好像电影里的镜头哦,玉莲姐。
玉莲抬头温婉一笑,马爱芜的心里一热,鼻子一酸,连忙进了厕所。
第二天在学校,满腹感慨的马爱芜找到裘索说:我们家请保姆了,叫玉莲,你得上我们家去见见她。
什么不得了的保姆?这么激动。
你不知道,我们家有多大改观。自从她来了,大家的心情都好多了,因为有好饭菜吃,床也有人整了,我妈也没理由发脾气了。
你们家还真需要这么一个人。
太需要了,昨晚我看见她在灯下缝补的样子,别提多感动了,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啊。我真希望她是我妈。
你妈是知识分子。
马爱芜啐道:臭知识分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日子过得稀巴烂,还自我感觉良好。妇女解放到底是为了什么?都成我妈那样有什么好?
裘索微笑:妇女解放肯定是好的,你愿意像旧式媳妇一样生活吗?
我是没救了,不愿意。
所以,玉莲如果有机会,也不想跟奴隶似的,自己受苦,别人受益。
都只顾自己,也没劲。
有能动性,自觉地去做,不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