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爱芜感觉自己的格格不入已成众矢之的,僵硬,严肃其实都源于自卑。这份苦楚只能自己承担,无人可以分享。还有对男性的厌恶和恐惧,她这样长大的女孩,因为鄙视自己的父亲对异性排斥,又因为不了解其他男性而对其恐惧,总的来说都以生硬对之。
她坐在一棵树下号啕痛哭眼泪鼻涕甩了一把又一把,从来没有带手帕或者纸巾的习惯,只能抹在树皮上。她哭得呕心沥血,似乎把十几年的尴尬,沮丧,阴郁都变作泪水倾泻出来。一边甩着鼻涕,一边又想起自己小学一年级的鼻涕事件来。
马爱芜天生的鼻炎,从六、七岁上开始,浓浓的鼻涕一把一把的,擤不完,好像一口井,极有生命力。有时候堵得厉害,两鼻孔一丝气也透不了,张着嘴维持呼吸,不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喉咙也疼起来。鼻子不通,造成头疼,浑身一百个不舒服。什么医生都看过了,医生居然打着哈哈说:鼻炎哪儿看得好啊,长大了就没事了。
耳鼻喉科敢情是摆设。医生无能为力,医院还有吸鼻涕机,橡皮管子插到鼻孔里抽得鼻腔里生疼,直到连着管子的瓶子里白花花的一大瓶鼻涕。马爱芜狂想:这都倒到哪里去了呢?这一招真是没用,抽完了鼻涕,没把病原去掉,还是源源不断地擤鼻涕。
马爱芜每天在课堂里那鼻涕可往哪儿搁呢?要是有个吸鼻涕机,带那个瓶子就好了,瓶子还得深色处理,或者不透明,免得别人看着恶心,不是每个人都有医务人员的抗恶心能力。可是没有吸鼻涕机,一切都得因陋就简,简到连手帕子、卫生纸都没有,长这么大了,马爱芜身上还是没有手帕、纸巾。大鼻涕来了,拿手擤出来可放在哪里好呢?小一的马爱芜就往课桌底下擦,她的课桌底下干了又擦,擦了又干。人人都怕她的课桌,换座位也得换课桌。老师因为她成绩好,不说她什么,同学可就没那么微妙了。他们偶尔会有雅兴来检查一下马爱芜的桌底,把自己刺激刺激。最壮观的情形是大鼻涕还新鲜、长长地坠着,令观者惊呼。马爱芜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和冷漠的面容来扛起所有的羞辱,她知道这事即使告诉吴国英,也没什么结果,轻蔑地将之称为小事,不必担心小市民的贬低而已。而马敬业至今还有往桌底擦鼻涕的习惯。
鼻涕靠着某个机会把马爱芜狠狠地算计了一顿。那次全校停水,每个水龙头都流不出一滴水来,一滩鼻涕就糊在了一个水龙头旁边的墙上。那墙就在马爱芜那一班学生玩耍的地方。其实那个年龄的孩子流鼻涕是常有的事,谁抹的,还真不好说。但是马爱芜的鼻涕平时名声太大,几个同学一商量就断定了是她。她被最高大的两个男生押送到现场,几乎是全班审判:是不是你弄的?
贫下中农斗地主的架势。班主任平时挺宠马爱芜,所以同学决定走群众路线,避开权力,设立私刑。马爱芜急着争辩:不是我弄的。
那次还真冤枉了她。可是斗地主的火焰一旦升腾,就熄灭不了。群众挥着拳头喊:你要擦掉。
马爱芜哭了,她要去拿纸,“用手擦掉”,流氓行为占了上风,明摆着闹事欺负人。两个男生抓住马爱芜的手擦在鼻涕上。马爱芜又恶心又委屈,嚎啕大哭。群众们得逞后,也不管是否擦干净了就做鸟兽散。马爱芜花了一节课的时间找水龙头洗手,校园边上一个洗菜的女人给她浇了点水洗了手。
她泪眼朦胧,一脚高一脚低地走来回的路。她简直没有勇气再跨进教室的门,但是她不得不跨进去,同学都出奇地安静。马爱芜没告老师,她从来想不到把自己的麻烦告诉老师换取帮助,尽管班主任对她挺好,什么事都提携着她。
这一群儿童在集体屈辱了马爱芜之后不久,高票选举马爱芜为区级三好学生,选票无疑来自那些至少是起了哄的同学们。
想着,想着,马爱芜又狠狠哭了一阵,直觉头晕目眩,不得不停下来稳定自己。长长地呼吸了一口之后,才发现轻松和疲惫同时降临,于是长久地坐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节课就这么过去了,铃声一响,马爱芜本能地站起来,满脸泪痕往教学楼走。在楼下水池洗了把脸,用袖子擦擦,逆着从教室涌出来的人流,她轻飘飘地走进自己的教室,向自己的座位走去。那一排男生还在,很严肃,在马爱芜的后面呆坐了一阵,才一个一个像做贼一样从后门溜出去。
无精打采回到家的马爱芜听见吴国英在厕所里面大叫:老马,过来再调一下,水又冷了。
马敬业气呼呼地出来把热水器上的转钮恨恨地一扭,哼道:看你够不够热。
说罢,扬长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里面吴国英破口大骂:个杀千刀的,你要烫死老娘啊。老货,从来不顾别人死活。太烫了,马敬业!
马敬业纹风不动,厕所门开了,吴国英赤条条地从里面出来,冻得发抖,一边去调转钮。马爱芜一眼正看见吴国英的身体,连忙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不愿意再看那一身松垮垮白花花的肉。
好不容易,吴国英洗完了那个窝囊的澡,在厨房又骂起来:见了他娘的鬼,煤气用完了,这个月用的也太快了吧,才二十天。
说着就推开马敬业的房门说:灌煤气去!坐在那里干什么?没好几天,又是原来那副逼样子了。
马敬业不答言,故作镇定优雅地合上手中的书,站起来。吴国英一看封面,忍不住过去翻翻,原来是世界名画册,几乎全是裸女,个个丰乳肥臀。禁不住满脸的嘲弄,吴国英讥笑道:在这里意淫呢。叫你出去帮我调一下那个该死的热水器都不干,躲在房间里看这些不要脸的婊子。
马敬业硬着脖子说:这是艺术,你不懂,还说人家是婊子,那个时候,只有贵族妇女才能有这么丰满,女人画裸像是欧洲的风尚,追求艺术。
吴国英一百个看不起马敬业的样子:什么狗屁艺术,贵族女人就不是婊子了?我看那帮人比谁都男盗女娼。
马敬业言不达意地说:说的也是,人不风流只为贫啊。贵族女人脱了就是艺术,贫贱女人脱了就是婊子。
吴国英说:你不风流也只为贫,是不是?没钱没势的就在书里捣鼓,给你得志一点你还真风流去了。昨天我听见办公室里不知道谁抱怨自己没有二奶,真他妈的,简直无法无天,道德丧尽。
马敬业长叹一声:有钱有势的包二奶,没钱没势的就在书里捣鼓还被夫人唾弃。
马爱芜经过门口看见那画册,跟落在她桌上的那本一模一样,就说道:那本书是我们班美术专业考生必备的,他们都在课堂上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种纯艺术的书你要是能看出淫秽,那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马敬业连忙跟上:就是,鲁迅说,女人穿短袖,不淫秽,淫秽的是看见女人穿短袖就起意念的人。
吴国英瞥他一眼:你就是那种看什么都能起意念的人。灌煤气去!
一边又看着马爱芜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先进,什么艺术不艺术的,保守点做人安全。
马爱芜咕哝一句:还要怎么保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