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敬业回到家,浑身颤抖,目露凶光,嘴边吐着白沫,口中念念有词:我要绝食,给那狗日的看看,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我,我死在他门口。
吴国英连忙给他倒了杯热水,关切地问:怎么啦,那个婊子养的又整你了?
马敬业喝了水,拿杯子的手有点抖,吴国英拿过来放在桌上。马敬业抓住了她的手,哽咽道:那狗日的非要把名字写在我的成果上,还要写在前面,这是我升正教授的关键成果啊。不行,我必据理力争,誓不罢休。
吴国英垂下眼帘,抬起另一只手,像是要触摸马敬业的头,半空中又收回来,把自己的头发撩了一下,说:这世道就是这样,男盗女娼,我们这些小人物又有什么办法?争不赢就算了,吃点亏,也不是活不下去,别白生了气。
马敬业腾地站起来:我豁出去了这次,舍得一身剐也要把那狗日的拉下马。我就绝食,就坐在他门口。
马爱芜回家进门,马敬业不看她一眼就躲进自己房间。吴国英阴郁地说:过来和我摘菜。
马爱芜:这一年我不做家务了,你们说的。
吴国英:没有一件事可以说死的,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母女坐在小凳子上摘菜,吴国英开口说:中国这个社会讲人治人情,什么事都乱七八糟的,没有原则。你有本事,不会搞关系都是白搭。我们一家人都在人际关系上吃亏,所以呆在中国没有前途。西方讲法制原则,人情冷漠一些,没有关系,适合我们这种人。你一定要争气,出去了,一辈子的事。
见吴国英眼中含泪,马爱芜心中流血,她说:我一直是努力的,你放心,我会争气。
吴国英:你看,你爸爸是北大毕业的,50多了还被人欺负升不了正,张光平是工农兵大学生,不学无术,凭着圆滑,剽窃,成了系主任,还欺行霸市,对你爸爸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么大年纪的人现在要闹绝食。
马爱芜:你说,什么样的人我应该做?好人还是坏人?
吴国英: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聪明人和笨蛋。
马爱芜:那怎么做聪明人呢?
吴国英:我也不知道。
马爱芜:聪明人是天生的吧,怎么能做?
马敬忠家。马晓宏兴冲冲地回到家,天已经黑了。马敬忠和于是真拉长了脸坐在客厅里,刚进门的马晓宏马上如临大敌,头皮发麻起来。他磨磨蹭蹭地换鞋,慢慢走到饭桌边,坐下。夫妇俩一直没开口,马晓宏实在绷不住,先开了口:今天数学老师把上次考试不及格的同学留下来补习,所以回来晚了。
于是真:快吃饭,吃完饭我们有话说。
马晓宏的面前都是小碗,单为他做的饭菜。马敬忠说:叔公来信了,说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开始,他的养老金里已经留出来一部分,足够你将来去美国留学五年的费用。食宿嘛,跟叔公住就可以,他的房子留给学习的人。留学,还捞一个房子白住,天下哪里找这么好的事去?
于是真:蒸鱼你一定要吃完,姜不吃可以,就放在桌子上,补脑子的。
马敬忠:琴,你拉的不错,不过有一个比赛要准备,以后我陪你练,每天放学以后两个小时。功课饭后再做,数学和英语我给你请家教。其实数学老师今天已经来了,没指望你回来这么晚,只好给她打发走了。
于是真站起来收碗筷,说:今天吃得好,还真饿了。吃完了,说事儿吧。
马敬忠抬手就给了马晓宏一个耳光,打得他脸绯红,眼泪掉下来,然后说:这个耳光是为了你说谎,你妈去学校接你了,没有补课吧。
马晓宏不由自主抱住脸,马敬忠站起来,将他拖下椅子,骂道:个熊样,男子汉大丈夫谁没挨过打?你爷爷揍我的时候我从没哭过,挺得直直的给他打。他妈的,你做下那欠揍的事还不让打?站起来,站墙角。
马敬忠又给了站直的马晓宏一个耳光:这个是为了你晚回家还不跟家里说。你干什么去了?说实话。
马晓宏:我给学校乐队拉琴去了。
马敬忠的手又举起来,马晓宏抱着头蹲下叫:不是校乐队,是一个新的乐队。
马敬忠:从来不让你参加学校演出,因为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要是有时间在那儿混,就别指望靠这把琴出国留学了。我花了多少钱,买琴,请老师,就为了让你和那些拉不成调的人在一起浪费时间吗?
马敬忠踢了马晓宏一脚:站起来!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天天放学就回家,我给你都安排好了。
于是真从墙后面出来说:今天就这样吧,从明天开始实行。
于是真把马晓宏拉进房间,坐下,给儿子擦泪,严厉地说:听到没有,爸爸和我都下了决心,今年好好管你,考好文化考试,比赛拿好名次,去了美国,以后随你怎么样呢。
马晓宏抽泣:以前都没怎么见过他,今年他突然冒出来了,还是我爸。
于是真:话不能这么说,他供你生活,给你房子住,给你钱买东西,大事来了他要管,爸爸就是这样,妈妈才是天天陪你的人。
马晓宏抱住于是真,于是真回抱,两人长久偎依。
裘家。裘索在厨房做饭,五六个同学在客厅里吃零食,拨弄着乐器,有男有女。裘索在厨房里大叫:饭做好了,快来端菜盛饭。
两三个同学进厨房帮忙,余下的在客厅收拾饭桌。一时饭菜上桌,同学们迫不及待的下筷子,都七嘴八舌地夸赞:没想到裘索这么能干,会做一手好菜,真好吃。将来一定娶你,现在就求婚,放下定礼吧,空口无凭。
有人问:那个拉提琴的怎么没来?
裘索:他来参加乐队就已经舍了一身剐,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一个女生:他是马爱芜的堂弟,这一对姐弟都神经兮兮的,上次把人告了,是为什么来着?
裘索:别说他们,怪可惜的,都是聪明人,家里有点极端。吃完饭再练一会儿,我们作功课吧。一起做,效率高。
一个男生: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其实人家是正常的,咱们才是出格的呢。
一个女生:这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谁正常,谁出格,让人评说去。
吃完饭,裘索说:两个洗碗,两个擦桌子扫地,我全盘管理加监督。
同学们大干,然后一起练曲子,一起做功课。裘索时而讲解,或请会做的同学讲解,大家都很认真,有条不紊。
十点钟,裘爱国和李婉茹开门进来,裘索兴奋地站起来:爸爸,妈妈,你们怎么回来了?
裘爱国:我们牵挂你,尤其是你妈妈,今天又有票,就回来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也让我们吃了一惊。
裘索作介绍的手势:我乐队的同学,犒劳他们一下。妈,你好些吗?
李婉茹:我挺好,同学们吃饭了吗?你能做什么好吃的犒劳人家?
同学们:裘索做饭可好吃了,阿姨,我们回去吧,既然叔叔阿姨回来,我们就不用陪裘索了。
裘爱国:按原计划,这么晚了,怎么放心你们回去?都跟家长说好了的吧。不回去不要紧,但一定要让自己父母知道,放心。
一片声地:说好了,裘索都看着我们一个一个打了电话。
李婉茹笑了,裘爱国说:那好,来,把沙发床拉出来,这里可以睡两个,男生挤一挤,女生上裘索的房间里去。把自己的牙刷拿出来,这是我们家唯一不提供的。
裘爱国和李婉茹进入自己的房间,李婉茹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们相信自己的女儿,别人的家长怎么想还不知道呢,至少怕耽误了功课。
裘爱国:你不用担心别人家,裘索能把握自己和同学的关系,我相信她。
元旦除夕,吴国英拿着一封信,喜滋滋地看,马爱芜进门,她抬头,满面红光的说:你叔公来信了,还有一张照片。你看着房子多大,还两层楼呢,后面有一个花园,跟小宫殿似的。老爷子说,留学的人可以住这儿,他要不在了,房子就留给留学的孩子住,跟白捞一个似的。
马爱芜随便瞟了一眼说:他在哪个州啊?裘索说,美国的房子在郊区都巨大,价钱不一定比北京咱们这种单元房贵多少。再说这房子这么多房间,叔公一个人住也太浪费了。好多房间肯定都空着,要让我们家的人住,光搞卫生这一项就能气死。
吴国英:你说话才能气死人呢,好好的房子让你一说都不堪了。
马爱芜:我生下来就受这种训练,不动脑子,张嘴就能气人。
吴国英:你少给我来这一套,闭上嘴去看书。成天没好气,生活对你就不错了,没有个好的态度,怎么你都不满。
马爱芜哼哼着走进自己房间,信步来到阳台上,俯视楼前一条马路。正好看见马敬业走向他们这栋宿舍楼,穿着极肮脏的羽绒衣,前襟黑得发亮,头上戴一顶陈旧的鸭舌帽,因为秃顶。他步履有些蹒跚,头向前抻着,情绪饱满、焦虑,而又紧张。这个微肿的男人已显老态,和马爱芜早已不再对视,可他就是父亲,马爱芜生活中最重要的男人。他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搞掂,无暇顾及女儿,而女儿早年就拒绝了他,因为失去信任和尊敬。马爱芜叹了口气,挺可怜他,非要弄到绝食不成吗?年纪一把了。又因为他是父亲而可怜自己,不知道女儿命运能好多少。这一家人真是被诅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