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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父母 16

(2011-03-30 00:00:01) 下一个


十六 离家


 


马爱芜只参加了毕业考,根本没有参加高考,毕业考的成绩无人问津。喧闹的高考前后在这个家庭里死寂得可怕,每个人都知道屋子里有一头大象不能提及。太多的痛苦和绝望沉甸甸了多年,还是没有死掉,星星之火能把沼泽也燃烧起来,更何况依然跳动的年轻的心?高考的每一日都是马爱芜的炼狱。


 


私人的企业逐渐开始具备规模。私营的事物在人们不信任的眼光中顽强地成长,到处生根。一个体格粗壮却矮小的江湖汉子来到马爱芜所住的人才云集的大学校园宣讲他办学的理想,气功热在民间依然升温,江湖汉子在某个县城的招待所里成立了一所气功大学,他四处表演特异功能,为气功大学做宣传。


 


大概和某个领导疏通了关系,江湖汉子在小礼堂办了个讲座,发单子,自称董校长。他当场发功,使志愿者在其掌下昏睡过去,似乎这样就能证明他的气功大学有些来头。董校长确实是个有理想的人,他弘扬中国传统医学,真挚地相信传统能救世人,救世界。也许正是这点真挚,加上他粗壮憨实的外表,使在场的学者、学生及家属们都认真甚至有些虔诚地聆听。那是一个百花齐放,新鲜和传统事物如春笋般钻出来的时代,精神上极度饥渴的人们听着哪出是哪出,全盘吸收,什么道行、理论都能拿到一批追随者。


 


仔细看那单子:国家承认专科文凭,招生条件为高中毕业,三千块学费。吴国英久久地凝视着这张单子,讲座散了以后她急忙追到董校长面前,先请他算命。董校长刚才说了,面相是老祖宗的科学,不可不信。董校长凝神聚气给吴国英看了半天,说了以前以后的事,有的极准,令吴国英倒吸一口凉气,有的能摸着风,吴国英也心悦诚服,至于以后能发财的预言,吴国英听了不信也高兴。接下来才开始细细地询问大学的地址、宗旨、教学、师资、住宿、生源等。虽然吴国英明白,这种野鸡毛大学必然向所有交了三千块学费的人开放,还是老老实实地强调了马爱芜不算毕业,只能算结业,她的成绩令人难以启齿。董校长坚决表示没有问题,本校旨在实际操作,而非理论,学业成绩落后不会影响中国传统的师徒传承式教学。


 


吴国英开始忍不住掏心窝,把马爱芜的状况讲到涕泪俱下。董校长拍着吴国英的肩膀说:上我们大学是你女儿的福祉,只有我们大学才是她容身之地,我们不仅要让她自己健康起来,还要让她学会怎样帮助别人健康起来。


 


他们临别的时候紧紧地握手,董校长有力地说:老大姐,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气功。


 


三千块?马敬业叫起来: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政府发三千块请我去上。


吴国英站在他的对面,神情恍惚地说:她不能再呆下去了,这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那种地方我看不一定安全。


这个家就安全吗?吴国英的脖子抻出来,突然面露惧色地说:我有时候真怕一觉醒来,她已经死了。我们没把她生好,她遭罪了。三千块算什么?我买个心安。


马敬业安静下来,抬头道:江湖气很重啊,你没觉得吗?一点也谈不上正规。


废话,正规的地方马爱芜进不去。江湖中也有好人,姓董的不像坏人,正经想办成一点事,传承一些东西,我的感觉还不错。


那就让她去?


她需要离开我们了,越不离开越烦我们。中医的东西她学一点比在家什么也不干强。


家里有多少钱?


我凑了凑,差不多五千,学费加生活费,先过一年试试看。


 


吴国英办好手续,董校长递给她一份像模像样的录取通知书,比正规大学的还好,烫了金。吴国英心说,越是败絮其中还越要金玉其外。回家递给马爱芜说:给你联系了个大学,去上吧。


 


马爱芜看着通知书,脸上的疑惑变成兴奋:妈,我要上大学了。


她的脸上荡漾起光和神采,显得幼稚单纯。吴国英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这个孩子从懂事起就绷着小脸向往上大学,她人生的目的和价值都落在这个具体的点上。这个点变得遥不可及之后,成了心中之痛,痛得不能想,不能言语,有多深,都从刚才那兴奋的一跳一叫中显露出来,哪怕明知是伪劣的仿制品。正因为是仿制品,吴国英才格外黯然神伤。


 


女儿拎着行李去长途车站,吴国英实在走不动,让马敬业陪到学校,看看究竟。半残的女儿,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踏上了江湖之路,前途未卜。吴国英揪心地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没有泪,她已好久没有哭过,老了,泪也干了。


 


董校长尽力办学,校址相对固定,学生住宿和许多正规大学比,差不到哪去,反正是招待所规格的。师资除了董校长本人还有三两个比较固定的中医从业人士,从别处请来,讲讲经络、针灸之类。气功专业上主要请客座,这跟当时的形势吻合,气功界大师江湖习气不改,基本是云游,很少能在某处定下来,和文学、数学、科学界的同行平分天下。


 


同学来自五湖四海,可见董校长宣称功夫下得深,有一个居然来自新疆。众人的家庭背景自然不同,多半是镇上人士,孩子读书不成,加上一些先天后天的疾病,希望气功和中医 老祖宗的东西能帮一帮他们,顺便再捞一张大专文凭。三千块不是小数目,但又在普通人家承受能力之内。为了孩子,总能拿得出来。像马爱芜这样来自省城又出身大学知识分子家庭的还真没有第二个。马爱芜想江湖都江湖不起来,天然的一股子书生气。她这股子独特的气质马上吸引了两个人,一个是老大姐,身患癌症,被西医割了之后,现在投靠中医善后。这是个身残志坚的人,一般人看不出她得过癌症。这个到处吵吵嚷嚷的女人又黑又瘦却精力充沛,厚嘴唇龅牙齿,说一口难懂又难听的塑料普通话。她一看见马爱芜就罩上来,宣布自己为保护人,因为她在县里乡里都混过,父亲、叔叔都做过一方霸主,是江湖里的人。


 


另一个人来自上海郊区,腼腆得像个女孩子。他仰视、斜视了马爱芜数天之后才找到说话的机会。那天,几个同学凑份子,在宿舍准备吃一顿。从附近农民伯伯手里买了极新鲜的菜和鱼,没人会做鱼,正吵着,他默默地走过来,先煮一锅水,然后切姜葱,众人都看着、静默着,仿佛大师在做料理。水开了,下鱼,料酒,葱姜,盐,至水色泛白,关火,香气四溢。大家一尝,都惊呼,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谁知道做起来会这么简单,一定有窍门,自己一做就不是这个味道了。此时马爱芜才注意到他,冲他钦佩地笑,那边也害羞地笑回来,南国味道十足。


 


从那以后,他经常靠简单而又精当的厨艺在各个宿舍之间行走,吃百家饭。可是到了马爱芜和老大姐的房间他就会拎原材料过来,沉默地烹饪,有问才有答。渐渐熟了就知道他叫建宁,比马爱芜小一岁,矮半个头,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妈妈是街道卫生所的,想儿子学点中医气功什么的,还能顶自己的班,于是就来了。


 


他那股子持家的镇定从容令马爱芜眼前一亮,看了一辈子家务上的无能和懒惰,建宁的技艺简直让马爱芜心头一热,对生活的热爱马上就凝聚成了眼眶里的泪水,原来生活也可以这么简单、温馨、淡定,不需要鸡飞狗跳、怒目相向,更不必总是以一张黄脸直面惨淡的人生。


 


建宁乍看腼腆,一旦撕下陌生人的面具,就亲热熟络得自然得不得了。以前吴国英骂“怎么跟老东西一样”时也顺带着说过嫁人要嫁上海人。上海人怎么样吴国英没来得及说,她自己也没嫁过,缺乏第一手的资料,但马爱芜就听进去了。建宁是上海人,难怪吴国英有那么个说法,上海人建宁让马爱芜有了安家的欲望,只是两个人都不到二十,还得先谈恋爱走过场。


 


马爱芜没谈过恋爱,她就想结婚,想躺在丈夫的怀里被亲吻呵护,坐在男人对面看他娴熟地做饭,过她妈没过过的日子。建宁照顾女朋友的功夫好像天生就有,除了会做一手好饭,还能极大地满足马爱芜对耳鬓厮磨的需求。肌肤之亲对马爱芜是奢侈,记忆中就没有碰过谁的身体。吴国英的身体太难看,又老是光着从厕所跑出来调节热水器。马敬业任凭吴国英大冬天光着从厕所跑进跑出调节那该死的劣质热水器,从不插手帮一点忙。吴国英也不叫他,以前叫过他,他上来拧巴几下,拧得水要么烫死人要么凉死人,吴国英在里面破口大骂,马敬业就一扬脖“我干不了”,走了。吴国英还是得出来自己弄,马爱芜真不爱看她那身白花花、松垮垮的肉。至于马敬业,马爱芜到了夏天根本就没法见他,他那条走光的大肥短裤一不小心进入马爱芜视线之内,简直能要了她的命。


 


建宁勤快干净,身上总散发着清香的肥皂、洗发水刚洗涤过的味道,年轻的身体虽然短小了一点,但结实匀称,举手投足是那么灵巧准确,与马家的粗糙、踉跄形成鲜明的对比。


 


建宁把手搂在马爱芜的腰上,亲亲她的手,给她拿内衣,帮她按摩脚底板,这一切都做得亲切暖人。但是很长时间没有进展,好像他就满足了姐弟式的关系。急不可待的是马爱芜,这种女孩子,一股子书卷气,看起来有多禁欲似的,其实身体还是和众人一样的身体,想象力比众人还要多了去,尤其这么多年找不到释放口,又没人引导谈论这个问题,她恨不能立即以身试法,倒要看看那边风景如何。


 


马爱芜的凶悍把建宁小小的吓了一跳,但也乐得迎奉,两个人无师自通地弄了半天,互相帮助互相引导地练习了第一次,不成,再接再厉,第三次才完整的演练了一遍。马爱芜有点失望,不过如此,还不如十四岁时那个中年男人给她的高潮。建宁的淡定在这个领域里摇摇欲坠,就连那勉强把持的努力都显得踉跄。年轻的男人啊,还需要继续成长。


 


一年下来,马爱芜还过得不错,暑假也不想回家,跟吴国英打了个招呼就和建宁到上海去了。


 


建宁回到家,如鱼得水,原来的习性全部恢复,马爱芜开始看见他的真面目,也可以说是他的另一个侧面。原来他就是自己高中班上的任何一个小男生嘛。只不过那些小男生从来没有机会在马爱芜面前表演他们的厨艺或者球艺或者他们擅长的某一技能。


 


建宁在街上打桌球,和几个哥儿们凑在一起打麻将赌钱,每次都带上马爱芜,也时常给她回眸一笑。可是他那个投入啊,一天24小时这么闲逛、玩耍,他一个成年人居然也不腻味空虚。他的沉默源于他内心的缺乏,当他缺乏无聊的时候他必须做一些具体的事来打发时间,他常说这事比较好打发时间那事好打发时间,他的一生要这么打发掉,毫不可惜,而马爱芜虽然没具体干什么,时间的溜走让她惊恐、扼腕。


 


陪了他几天,马爱芜就拒绝跟他出去了。晚上和他的父母看电视,二老喜欢电视连续剧和文艺歌舞。马爱芜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无聊到早早上床睡觉。半夜,建宁才摸进来,一句话没有就要练习做那事。马爱芜被弄醒,气还气不过来,哪有心思做那事,一推一挡,马爱芜顺手就给了建宁一个嘴巴。震惊之下,她似乎看见吴国英的面孔长在了自己脸上,建宁沉默却坚定地走了出去,在外间竹床上睡了半夜。马爱芜这边哪里还睡得着?绝望、沮丧到天明,结果是白天头痛欲裂,还生怕是月经来临,那还不得死在这儿半个月?


 


建宁出去照玩他的,他妈妈休息在家,等到中饭不见马爱芜有动静,就进来看看。马爱芜不好意思地坐起来,却头重得不行,只得重新躺下:阿姨,我头痛得厉害,恐怕要来例假了。


建宁妈把手放在她肩头按一按,叫她安心躺下:我看你是好人家的孩子,你妈也舍得你这样出来跟着人走?我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儿子,建宁跟你还真不合适。


马爱芜没说话,建宁妈又问:多久没来月经了?


脑袋生疼,一点记忆都搜索不出来,她摇了摇头,似乎不理解这个问题。


我观察,你们没有避孕措施,难道你妈在你出来之前没跟你讲过这种事吗?


头几乎要炸了,虽然知道女人生孩子,却不知道生孩子跟同房之间有什么联系。吴国英跟女儿的谈话怎么可能达到这个层面呢?吴国英她要敢开这个口,马爱芜就敢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吴国英也是干着急,我怎么才能让她知道这回事呢?这种母女关系注定了女儿在这事上只能实践出真知。


 


建宁妈一检查,都快三个月了。急得她直埋怨:你这孩子也忒糊涂了吧,两个月没来月经都不知道?


马爱芜脑子里一锅浆糊,本能的反应是掉眼泪,没有一句话,也没有眼神的示意。建宁妈只得自己做决定:那只好这样,我做主,马上做了。


她语气里有七分埋怨,什么人家养出这种女孩子来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真贱。


 


幸好人家有关系,第二天就做了。建宁还不知道呢,晚上睡外间,白天打桌球,没人把他当做一个有资格做爹的,马爱芜自然懒得说。厚着脸皮在他家又住了三天,体力能支撑住了上路就自己准备行囊了,走出客厅的时候,二老都坐在门口拣豆角,看见马爱芜装备齐整地走出来,当爸的想打个招呼,被妈用眼神制止了。马爱芜说:谢谢叔叔阿姨,打扰你们,我回家了。


二老头也不抬,马爱芜只得在静默中走出去,没有哭,却比往年的哭难受百倍。


 


她没回家,投奔了老大姐。老大姐什么也没问,收留马爱芜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老大姐和她那个老婆割了双乳也要死守的丈夫一起,不停地在客人面前秀恩爱。


 


说句实在话,这两个人外形都颇有些丑陋,文化素质也不高,可他们如此相爱,叫马爱芜也开始相信,丑陋的人可以有感天动地的爱情。他们决定不要孩子,两人世界,厮守终身。


 


某个黄昏,他们勾肩搭背地站在马爱芜面前。老大姐指着他说:他是我爸带出来的,没有我爸哪有他的今天。


连老大姐也有娇嗔的时候。马爱芜笑了。她的老公也笑:你爸算啥,我是你带出来的,没有你就没有我。


老大姐笑得喷沫,一口龅牙更加狰狞:还没有天就没有地呢。


那时候流行台湾的歌曲《酒干倘卖无》,她老公没笑,表情有点像后来的赵本山,他说:这首歌的确能唱出我的心声,你就是我的至爱。


老大姐脸红了,在马爱芜面前不好意思,一把将老公推到墙上,说:再肉麻,等会切你的肉炒菜。好了,做饭去。


切肉给你吃算啥,哪天我为你死了才值呢。


你死了有什么值的?那我怎么办?


老大姐被他勾得动情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公笑道:你看你心软的,说这么一句你就流猫尿了,给你擦擦。


这一擦,眼泪还真下来了,老大姐越发不好意思。老公转脸对马爱芜说:她粗,可她心好,好得不能见别人难受。当年我第一次看见她,是看见她杀鸡,才十五岁,对吧。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把鸡抱在怀里,鸡可安静了,让她摸着。突然她很快一刀,鸡死了,连挣扎都没有。她还是抱着那鸡,她是农村的孩子,杀鸡总得杀,可她就不一样。她说,鸡这样死了,至少没有害怕。


 


马爱芜看着老大姐微笑,自己的眼泪哗哗地掉下来。近来总是容易伤感。


 


再开学的时候,和老大姐回到学校,建宁再也没出现过。


 


点评:


毫无头绪的日子里,曾经碰见过一两个好人,可是也随时间流逝了,再也没有联系过。而自己的身体,必定要那么残破一下才显见得有经历。没有规划,没有计谋地度过了青春,好失败,可是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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