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退出舞台
马爱芜初三的时候,在学校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她得罪了班上的一个男生。这个男生在外面是有人的。马爱芜太正直也很单纯,老师让他们写班上的情况,她写了整整一页。这一页详细描述了班上几个男生的恶劣行为,令班主任躲在办公室里捧腹,可是在这个十六岁女孩的眼里,恶劣行径是严重的,她写道:
某某在课间时把手指比划成两个圆圈放在自己胸脯上,大叫白粒丸子,就是指女生的乳头;
某某上课的时候从后门爬出去,买了一碗面条回来,在课桌上热气腾腾地吃;
某某经常在班上威胁同学,说他在外面有人,谁不听他的话就叫人打他。。。
这满满的一页交上去时,几乎所有的男生都震惊了,他们知道马爱芜的正直和清高。这是一所普通中学,大多数孩子来自附近的工厂和郊区农家,他们家教不很严格,或者说基本没有什么家教,大家都很本色,说话难免有些漏风,马爱芜很看不惯他们的坏习惯和粗俗。其实老师的素质也不高,如果叫马爱芜写,也能写一大篇教学和为人师表中的漏洞。
威胁同学的那位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傻小子回来就叫嚣得更厉害,当天放学马爱芜被堵在校门口,那小子说你等着,我明人不做暗事,打你我打定了。
第二天吴国英派马敬业给马爱芜护驾送到学校,跟班主任告了状。班主任下达最严厉的处罚措施,打人没有发生,马爱芜的忧郁症把她自己打倒了,好几天上不了学。
几天后回到学校,就有个女生来到马爱芜的课桌前,嬉皮笑脸地说:听说你得了精神病,老去精神病医院看病。
全班一半的同学望着她,或者侧耳倾听。他们都商量好了一起来羞辱她。未成年人的残酷是赤裸裸的。马爱芜闭上眼睛,不去理会。实际上她头痛起来,这种痛不止属于头,连腿都无力,身体几乎坐不住,只能趴在桌上。混沌中,她仍听见有人说“神经病”和“精神病”,他们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
马爱芜再也不肯上学。只有两条活路,要么转学,要么休学。重点中学进不去,普通中学半斤八两,职高也要等,没完没了的休学也不是结局,真是条条路堵死。吴国英愁了几天,不得不拉下脸来给领导送礼,为了让马爱芜能进大学附中。几份礼物送了,也答应交一些赞助费,附中给了个名额,只要马爱芜所在中学肯放人,附中就能接收。紧张过度的吴国英回来大骂:肯放人?马爱芜对他们来说算个屁。可他们就是为了让你难受,为了毁你,也不肯放啊。
吴国英深知国人不与人方便的脾性,一旦有权力不让人方便就一定不让你方便。她紧张到不敢去跟校长谈,逼着马敬业去。
马敬业用单车载着马爱芜一起到了校长室,神色惨淡却严峻的校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俨然是他这块地盘上的霸主,权力无限,他的魔爪必定要罩住这块地盘上的任何一人。
堂堂大学副教授见了地主,所有的自负都掉在地上,成了贱民一个。马敬业搓着手满脸堆笑难以启齿地说:贵校在何校长的领导下是个好学校,其实是个好学校。可惜马爱芜没福,不能在贵校享受这么好的教育。您知道她有病,她母亲考虑还是放在身边比较放心。你看,啊,这个呢,附中已经接收。如果何校长能够签个字放人,那我们就真是,太感谢了,啊。
校长垂下他衰老的眼皮,假装翻看着马爱芜的档案文件,头也不抬地说:马爱芜,还是个好学生嘛。虽然身体不好,思想还是不错的。她的班主任老师是个老教师了,很有能力,整治班级有自己的一套,不会让学生失望的。作为家长,你们应该配合学校,而不是朝三暮四,只有这样,学生才能真正成长。
马敬业知道情况不妙,马爱芜被同学欺负,连上学的勇气都没有,情急之下说出实情。
校长一拂袖道:据我所知,班主任的处理是很有效的。我刚才说了,家长应该主动配合。我的意见是马爱芜没有转学的必要,本校有这个信心和能力把她教育成才。说着他站起来,他很愿意给大学里的人一点颜色看看。
马敬业也只得站起来,心里说,还成才呢,也不怕恶心了自己,马爱芜能成才,重点中学里的人都能成仙了。可是他脸上挤出笑容,嘴里说:校长说的是,我们家长应该主动配合。
马敬业总是在强势下妥协得太容易。马爱芜眼前一黑,本来恨得想把两个老男人一人踹几脚,这一黑顿时连想象的力量也丧失。不知怎么的,马敬业和她已经出了校长室。马敬业知道自己有辱使命,说不出话来,沉默地骑上单车,慢慢地遛,等着女儿跳上来。马爱芜站着不动,等他骑远。马敬业索性将计就计,头也不回,自己骑回家了。
马爱芜一个人顶着塌下来的天,一步一停地往家挪。她没有依靠,自己又丧失了在世界上奋争的能力,怎么办呢?她不停地问自己。可以想象吴国英的反应,自己没有胆识来谈,却必然对马敬业的失败痛恨、谩骂,对生活的不幸和艰难无能为力。虽然疼爱怜惜女儿,却又不由自主毫无理由地把沮丧转嫁到女儿头上,时时后悔,又时时发作,马爱芜在多年惊心之余已经不抱希望。可是生命必须延续。
她走过一口水塘,这水塘淹死过一个流浪的女人。大人孩子争先恐后地去看,回来兴奋地谈论:泡得很大,很白,几乎没有穿衣服哦,可能是想洗个澡掉下去的,乡下人吧。马爱芜根本不敢去看,她怕死怕得真魂出窍,哪里敢看死尸。对别人津津有味的议论她也不置一词,她觉得这些人言语间没有丝毫对死者的尊重,兔死尚且狐悲,人类怎么反而不如狐狸呢?
她在水塘边站了一会儿,生命一定要延续吗?这个念头令她抖了一下,她快步离开了水塘。
这一次吴国英倒是出奇地镇定,没抱怨谁,也没埋怨天,她早已料到无力回天。班主任特地来家访,再四重申问题的重要性,班上已经被他搞定,马爱芜只管去上学。学似乎可以上下去了,马敬业从此彻底从马爱芜的家长席位上撤走。当然这个决定是马爱芜自己在心里做的,没有通知任何人,马敬业更是不知底细。马爱芜痛定思痛,重新整好书包,硬着头皮再回去上学时,吴国英在一旁唠唠叨叨说跟同学相处之道,不要得罪人,孤独一点没关系,别惹事,有事千万别硬来,躲着点。马敬业站在旁边,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没有尽到父亲的义务,搜肠刮肚,又想出那句老话:对,要立志,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目标。
马爱芜不听也罢,听了就冒火,回问:立志做什么?
马敬业一震,说:做你应该做的事啊。做学生就做个好学生。
马爱芜懒得再说,扔给马敬业一脸的鄙视,拔腿就走。
与此同时,老张夫妇的家长地位也被剥夺,张鸿宇用死亡做到了这一点。老张不说什么,苦水往肚子里咽。于是真病倒了一个礼拜。他们的媳妇不在本院工作,消息却好像长了翅膀,必定要传回这个大学。有两三个版本的传说,同样的信息是,新婚之夜,新媳妇发现丈夫根本没有性功能。瘦小枯干、头发花白的年轻人紧张得哭了。他哭的不是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他哭,因为他怕母亲知道会失望,养不成孙子了。如花似玉的新娘宽慰不了他,也无法使他激情,他愁了一夜,该怎么过母亲的那一关呢?第二天清晨,他推醒新娘,请她一起撒个谎,母亲一定会问的,就说昨晚很成功,孙子指年可待。
新娘杏眼圆睁:你妈连这个都会问?
张鸿宇几乎是磕头的形状,躬着背,蜷缩在床上,苦苦哀求。
新娘跳下床冷笑:你这老娘,真恨不能什么都替你安排了。只有一件事她做不到,就是帮你勃起。算你倒霉,如果你老娘好意思到我们洞房里来检查工作,你也许就不会有问题,因为你乖呀,你什么都听你妈的,你妈要你勃起,你敢不吗?
张鸿宇沉默。
新娘又说:我可以跟你撒谎,可是怀不上孩子又怎么交代呢?你妈只怕要等孙子出来才让我出国呢。
张鸿宇说:你出国手续是我办,我妈管不着。
你是她牵了线的木偶,再说,她可以遥控你的心。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保证到那边就开始跟你办。
你图什么呢?新娘摇头叹道:我的目的很明确,我就是要出国。
张鸿宇说:我的生命没有目的,也许只是为了满足我妈。
我也是,我的任务更重,我还有一大家子呢,我妈没有退休工资,两个弟弟都考不上大学,将来全靠我了。新娘说。
小两口达成一致以后,皆大欢喜,如兄妹般地过了两个月。张鸿宇出去后,于是真请媳妇跟自己住,天天观察两样,人品和肚子。几个月下来,双方都有点沉不住气了,当妈的等孙子,当媳妇的等签证,她们开始对话:
小金,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妈。鸿宇呢,怎么没有音信?我是他老婆,他出去几个月,至少应该给我封信报平安啊。
他给我和你爸写了封信,报平安,要我们捎话给你,一切都顺利。他学习负担很重,很多人学到凌晨,他必须努力才能跟上。你没有怀孕吧。
给你们写信捎话给我?真是好儿子,你们养的好儿子。我没有怀孕。
同房也有一两个月时间,小夫妻干柴烈火,怀不上真奇怪,我看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婚前检查我很正常。如果鸿宇有信给我,请您及时给我。
那是当然,不过没有。鸿宇是个单纯的孩子,所以我一直保护他,教导他。现在他长大成人,必须离开我的怀抱,我担心他无法适应复杂的人和事。他和女人交往的经验等于零,你是他的第一个异性朋友。我在这方面对他的引导不够,我担心他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鸿宇已经向您汇报了吧,所有的情况。我觉得您在儿子的生活中扮演了太多的角色,让他自己生活吧。
鸿宇其实很可怜,除了一个学习的大脑,他什么也不懂,他需要一个人照顾他。小的时候我照顾他,现在他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妻子,关心,爱护他,而不是利用他。于是真的眼睛潮湿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希望您也知道,鸿宇娶的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一个给他喂饭、端水的女人。我敬重他的才学,他对您的言听计从我不敢恭维。他一定给我信了,您没有权力挡在他和我之间。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他有信给你呢?知子莫如母啊。
他不会食言,我相信他起码能做到这一点。
你要他办你出去,对吗?
和我的丈夫生活在一起,是的,我这么要求了。
可是你不给他生孩子。
他不能。。。是他不能。
他怎么不能?你怎么做女人的?你给了他什么温存,你给他自信了吗?新婚之夜你就提条件要他办你出去,对不对?
小金杏眼圆睁,泪水盈眶说道:我嫁男人,我又没有领个男孩回家给他性启蒙。
于是真冷笑: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他结婚。
小金哽咽起来:我知道,你何尝不知道,你把你儿子毁了,是你毁了他。
你年轻,不明白,得到的同时,你必须付出。我本来想跟你谈,一直抓不住你的心。年轻人心浮。我知道你是好的,就是太年轻、心急了。
你不给我们时间,急着结婚,同房,以为生了孙子就可以把人套住,这是你的算盘打错了。
就算我给你时间,你又能定下心来认真看看鸿宇吗?如果你给他时间,会发现他是个内心美好的人。
他的妻子永远不会像你一样看待他。
只有时间,时间会让你明白,年轻时匆匆赶路,没留神的,最沉默的,恰恰是你最宝贵的。于是真神情遥远。
鸿宇到底给我写信了没有?
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来信,没来电话了。我很担心,我是他母亲,我知道。这些天,我总流泪,什么也没想,就心酸,眼泪不停地流。
难道他出事了?
我不知道,等电话吧。
于是真起身走进厨房,矮小的背影又矮小了许多,佝偻着。
此后不久,大使馆联系到于是真,鸿宇未留一字,跳海自杀,从万丈悬崖坠入大海。
小金流泪流了两天两夜,她方才明白,原来两个人都在试图挣脱命运的束缚。他们没有合作,所以两个人都失败了。如果鸿宇离开之前享受过一点妻子的温情,也许就会多一点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不至于那么惨烈地去扑向死亡。悬崖太高,海水太冷,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这么惨,这么悲壮?
死亡将人推向极限,全院的人都沉默了,吴国英也流泪了:我一直可怜那个孩子,一直担心他,好像知道他不会有个好结果。
马爱芜用她惯常的方式 – 独自卧床来消化这个冲击。她跟鸿宇借书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这个羞怯的男孩阅读量惊人,谁知道他有一个怎样的胸怀?他安静的语言里有智慧和忧伤,多么像一颗流星,一个影子,短暂地掠过时空,他永远消逝了。
死,也许没有那么难,那么可怕吧。
点评:
这一段有点无话可说。做父母自我感觉再好,被儿女审视裁判时真不知落得什么德行。这帮人他到底要什么?自己做过儿女的人一做父母就得了健忘症,百思不得其解。代沟把人生分成两半,做儿女时一半,做父母时另一半。这两半跟两辈子似的那么遥远,形同二人。
其实孩子做了父母并不会完全忘记自己做子女的经历,因为他们的父母往往还在人世,时时刻刻提醒他们。只是随着人生阶段的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会变。总的来说是从激进转向保守,从充满梦想变得更加现实。再者做子女的时候只有一个视角,换成作父母时才知道另一面的角色其实也不好演。就好像考试做选择题可能觉得题出得不好,等到自己真要出选择题,就发现出一道高质量的选择题其实没那么容易。
很有意思的评论。我这个是没办法不写的情况下写的,考虑后果不多,暂时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主要不想写成育儿导读,道理当然很多,我也可以掰活掰活,怎么让吴国英和马敬业改变就不知道了。我写完这个做母亲好做多了,一有邪念冲上来就想起自己写的东西,连妻子的角色都有进步。谁说书写不能用来疗伤?
自杀的人原因说不清,有一种纯粹是化学反应。当我听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孩跳崖自杀时简直想吐,想呕吐。我在她16岁时遇见她,死时25岁。无论如何想不到。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我在张鸿宇出现之前就觉得他要以这种方式离开。雪花你读得认真,评得也认真,我就认真给你解释我怎么想的,如果人熬过了20多岁的危险年龄就好办了,20多最激烈。
我倒是觉得读书特多的人,又跟社会格格不入,最容易抑郁。这颗自由的心和木讷的肉体冲突到一定时候,就会为了自由而舍弃肉体了。
爱读书(不是功课书奥)的人,应该会有一颗自由的心,哪怕本性木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