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休谟认为嫉妒之情只会产生在境遇相似的人身上,比如一个士兵会嫉妒他的班长,而不会嫉妒他的元帅;一个作家嫉妒一个比他更出名的作家,却不会嫉妒一个在量子力学上极有成就的物理学家。马敬业是休谟理论没有涵盖到的一个特例,他不嫉妒他的系主任、副校长,甚至校长,因为他们都是鸡鸣狗盗之徒,没有真正的学问,靠剽窃、拉关系、任人唯亲、巧取豪夺来获得他们的既得利益。举校皆浊唯独马敬业清。连食堂里都充斥着既得利益者的远亲们。食堂里的炒肉从来没有瘦肉,如果有一丝瘦肉华丽现身,一定是大厨们刀功不足,在他们割瘦肉自留或孝敬远亲长官时失了手,错了眼。
马敬业嫉妒他国家的总管、副总管们。因为相聚遥远,有如瞭望星辰,马敬业无法亲眼看见他们的手段。只因为那些以正史口吻记录的传记,讲的都是能摆在桌面上的事,马敬业为之倾倒:怎么人就有那么高的境界和志向呢?你光听听那名字,泽东、恩来、少奇,一听就是要罩住别人的。再看看自己的名字,敬业、爱芜,多小气,一副可怜巴巴讨好人的相。再看看人家的孩子,出国留学,留学成绩优秀,回来就做要员、总裁。人家怎么就世世代代牛逼哄哄呢?哎,马敬业越来越喜欢叹气。那些出大名干大事的人,尤其掌握权柄拿全国人民开刀如探囊取物般好身手的人令马敬业耿耿于怀。他也损失了青春,青年时无所事事,搞批斗,做表态,还打了一房子的家具,流行啊,革命群众,男的打家具,女的织毛衣,都没闲着。可是马敬业不怨毛主席,那是大人物,草民怎知大人物之志。被损害,被耽搁,甚至被饿死、整死都是应该的。如果换位思考,他马敬业恐怕也不得已而为之。奸雄们有理想和坚强的意志,当马敬业读到希特勒最后关头对德国人的失望时,感动得泪流满面,“德国人软弱,没有坚强的意志”,中国人何尝不如此?为蝇头小利而败坏,从高位到草民,皆为眼前利益奔走,毫无眼光。
马敬业在办公室感慨万千时,一条腿挂在他座椅扶手上,身子倚在靠背上,这样坐比较随意舒服。有时学生进来问问题,他也这么敞着裆跟人谈话。
张鸿宇的爸爸老张和马敬业是一个办公室的,此人非常和气低调,与办公室的每个人都能寒暄。马敬业觉得老张低调乃不得已,和气就更加必要了。此人出身于农村,毕业于工农兵大学,如今又不学无术,既不肯再培训又不愿意自修,从来不见他有什么成果,只在人际关系上下功夫,竟然也混得和马敬业同台讲课。马敬业跟他说话自我感觉特别好,一来显得自己平易近人,二来老张就有这本事让对方感觉特别好。这老张一生得到两件好东西,一个是上嫁了于是真,一个是生了儿子张鸿宇。于是真倒也罢了,这张鸿宇真乃神人也,从小过关斩将,第一名永远不倒,在省里全国拿了无数的学科竞赛奖。张鸿宇就要高中毕业,老张实在不必紧张,却作秀似的紧张得不行,一有时间就暗自替儿子摩拳擦掌,有时还哼哼,仰天长叹,故意招人问他,好提起这个话头。最喜欢问的就是马敬业,高考使人心跳,使人沉迷。高考其实就是科举的延伸,科举虽然中止了,其精神未死,在中国人群中,高考成为新的人梯,做人上人,做治人者,从孔子时代起,知识的力量就用在这上头。
进入倒计时,高考还有10天。老张一进办公室就宣布。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办公室里五六个人都是过来人,教的学生也是过来人,谈起高考,这帮人想到的是青春、幸运儿、天之骄子,高级人类等名词,光折射到自己身上,别提有多爽。大家会意地微笑,充满激情地鼓励老张:你的儿子还用说?不是清华就是北大。
言下之意就是,你的后代没有没落,也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马敬业在这样的氛围里喜得浑身发痒,矫情万分地说:不如报人大,我的母校,人大也是好学校啊。
牛副教授从来没买过马敬业的帐:人大?切。老张,你的儿子非北大莫属。你儿子是人才,人才就该上北大。
哼,马敬业一别脸,只跟老张交涉:我在人大的导师交情到现在还不错,可以帮你捎话。
老张,传传经吧,怎么把孩子培养得这么优秀。写本小册子,我们大家给你宣传。
老张的儿子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老张除了在儿子身边打打太极拳能干什么呀?
我看老张最大的贡献就是他基因的奉献。
老张正色道:言传身教还是很重要的,孩子是书堆里长大的,我们两口子又没停止看书,孩子的自觉性从小就培养了。
所以,老张,写本《清华男孩》,肯定卖。最年轻的小王总算捞到了发言权:一定要强调你儿子智力平庸,经你这么一倒腾就啪地这么优秀,给平庸的人一线希望,人家才买你的书啊。
牛副教授冲着小王笑:小年轻,脑子里尽是钱,蒙坑拐骗也在所不惜。你等等吧,人家儿子还没考呢,就清华男孩了,混搅什么?
小王叹道:世事如此,我又奈何?以前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现在商品经济,学点手艺,总得变成商品吧。
眼看走题,离科举远了,进入马敬业不熟悉不擅长的领域,马敬业要赶快拉回来,他跟老张说:现在是给孩子大补的时候了。
老张答:何尝不是?他妈蜂王浆什么的一直给他喝着,不吃食堂了,天天给做菜,按营养书上说的做。
两人渐成私语。办公室其他人被卷入经济大潮的讨论中,似乎更加激动。
马敬业回到家,他还记得马爱芜最笨的记录,一天没做出一道数学题。想起他就心痛。本来这个女儿出生时他感觉就不好,从产房里传出消息是个女儿,他恨得拔腿就走,到外面高天阔地里跟祖宗哭诉一番:他这根独苗断后了!好一通唏嘘,多年后依然心痛。不知凭什么,他断定了这会是个男孩,因为他必须有个男孩跟祖宗交代,因为老天曾经一直眷顾他。打击如斯,人何以堪?
还有10天就高考了。马敬业也宣布,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吴国英。满头大汗,只穿背心裤衩,浑身松松垮垮的吴国英头也不抬地回答:关你屁事。
有回答就好。吴国英时不时扮演墙,给他一个完全的沉默,使他无可奈何地叹息:家门不幸,娶妻如墙。
马敬业也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肥大,却遮得不很严,时刻有走光的危险。他在他年轻时打的一个沙发上坐下来,沙发上蒙了一层塑料皮,因为多年汗水的浸润,皮上有些微白色颗粒覆盖,吴国英称其为盐碱地。这沙发只有马敬业一个人坐,他自如地将背靠在盐碱地上,老汗新汗混在一起,他说:老张的儿子就要高考了,我估计他至少能考上人大。
沉默。
他看了一眼正在做功课的马爱芜,叹一口气道:人家的儿子怎么就那么出息。还参加过省里数学竞赛,得了一等奖。不像我们的孩子,数学一点也不突出。
出于护犊之情,吴国英开始说话:数学好就一定有出息?张鸿宇让他们两口子弄成那个样子,才叫人害怕呢。从小放在乡下带,差点没病死。接回来,两口子又不肯做饭,全家吃食堂,食堂那菜有营养吗?你看他瘦小的,就要成人了,比爱芜能高多少?走路老低着头,根本不敢跟人对眼神。背也驼了,连白头发都有,跟小老头似地。能考上北大清华又怎么样?为将来挣个饭碗而已,他心里不见得有多高兴。
吴国英说着,眼皮耷拉下来,不知怎么搞的,她真替张鸿宇伤心。那孩子,在她心里隐隐占了一角。
你怎么知道他就不高兴呢?马敬业疑惑,这么有成就的孩子怎么可以说他不高兴,好像他自己除了学习就什么别的也没干过。
吴国英不再回答,她感到生活的重量如空中沉重的乌云,她喘不过气来。老张的儿子是吴国英眼中真正的悲剧:小的时候被父母放弃忽视,乡下托养的人家连亲戚都不是,能放得下的一家就放下了,赶回来干革命。大一点回来被这两个号称父母的陌生人催逼,给他们争脸。如今拿他自吹自擂,这就是做子女的苦,做父母的乐。吴国英没有去看马爱芜,她的心可以看见这个孩子努力做功课的背影,她此时心里满是怜惜:小生命来到世间,父母没有给她多少根基,全凭自己去争取了。马爱芜不是天生聪颖的人,但她懂事,努力。她的造化不知怎样,连天赋极高的张鸿宇都要熬到那个份上才能脱颖而出,马爱芜恐怕混个中游都难。
马敬业还是不长进,分数出来,发录取通知,他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与老张同进退,回家就报告:超重点线40分啊,我看我们省的理科状元就是他了。我说他是清华的材料吧,果然就是上清华。太好了,清华就是他们这种人的天下。
吴国英见他疯得厉害,一瓢冷水浇过去:你什么时候说他是清华的材料了,事后诸葛亮。再说人家儿子出息,你跟自己中了举人似地发疯干什么?
马敬业被提醒了,别光顾了自己过瘾,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这儿,教育的最佳时机。他装腔作势地对马爱芜说: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数学一定要搞上去。张伯伯是教授,你爸爸也是教授(再次故意省略副字,几成习惯),张伯伯的儿子能考上清华,你也不能给我丢脸,从现在开始你要立志,给自己定个目标。长远的嘛,向清华看齐,最近的,给各科定个分数,一定要达到。这个期末考试你没有得到双百,下个学期把目标定在语文数学双百分上。写下来,写在计划里。
怎么写呀,这也要写吗?怎么可能忘记呢?马爱芜为难地抱怨。
马敬业拉下脸做严肃状:从开头就要态度认真端正,现在写一份计划书,写吧。
马爱芜一边磨磨蹭蹭地取纸笔,一边嘀咕:张鸿宇家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呢,他曾外公中过举,当过清朝的官。他们家什么书都有,不像我们家,只有单位发的毛选、邓选。人家那儿才有真正的书香。
我们家只有书臭!马敬业浊气十足地憋出这么一句来,表达对女儿比较评点的不满,然后就气得再也说不出别的来。实际上他暗自寻思了半天也没想出回击女儿的话。女儿是用其人之计还治其人之身,马爱芜对那个“书臭”并无异见,读书读到冬烘,可不就是臭吗?评点父亲,并开始挑战之,马爱芜刚刚开始,马敬业这才领教了小人儿的厉害。不过,真正让马爱芜惊奇地开始审视父亲,还是缘于马敬业的一次感情戏演出。
话说马爱芜当真考了个双百分,自己得意了半年之久,马敬业拿出去炫耀谈论了N次。去参加那个学期的家长会时更是不让吴国英有任何篡党夺权的机会,他马敬业去定了。即到了会上,娇羞脉脉,怀着忐忑不安之心,恐怕会被当典型表扬吧,如此心潮起伏一个半小时。老师居然没提这茬儿,会后也没有特意来跟马敬业握手祝贺。直到忿忿不平地回家,马敬业还在大呼小叫地批评小学老师素质不高,家长会开得没有重点,成绩不提,全讲纪律、体育,莫名其妙。
和马爱芜单独在一起时,马敬业一只手搭在女儿肩上,柔情满腹,他说:你是好学生,我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不知道你对我怎么样。
马爱芜惊奇地看了马敬业一眼,发现他是认真的。马爱芜吓了一跳,不知道父亲意下如何。马敬业看起来那么纯真,他在跟女儿交流感情,交流得很幼稚尴尬而已。马爱芜还是小孩子,当然不明白,她寻思,跟我谈恋爱吗?父爱是不求回报的吧。
点评:
国人爱比,拿自己的孩子跟别人的比更是津津乐道,只顾自己过瘾,却毫不考虑游戏中被迫做道具的孩子有何感受。父母恩深,也得看你怎么表达。表达起来一副猴急,那点自私,那点唯我独尊的底就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