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吃了死的
论到厨艺,吴国英有她的优点:原汁原味,新鲜健康,而且制作程序简单。她相信营养能改变命运,她自己羸弱的身体都是因为出生在农村,没有足够的营养造成的。在马爱芜身上,她下功夫颇多,从小就舍得花钱买中药补品炖在食物里,味道再不好也逼着马爱芜吃下去。这是有理想的人,能把即时的口味和快感放下,追求长远的好处。
这个理想和马爱芜的偏食与挑剔构成死敌。马爱芜喜欢有口味的食物,每天中午放学回来,饥肠辘辘,走进院子宿舍区,菜香从某些窗口飘出来,令她垂涎三尺。这一定是非知识分子的女人当家的饭菜。马爱芜知道,双知家庭都特惨淡。在他们这个院子里,双知家庭不少,一个比一个绝。有靠食堂过日子的,有吃碗光头面算一顿的,有穿着实验室的蓝大褂当时装的,还有生了孩子给邻居带,给乡下亲戚带,给父母带,自己坚决不带,还生两个的。相比那特绝的,吴国英算是正常范畴里的女人,孩子自己带(幼年请母亲和保姆帮忙),自己做饭(生怕其他渠道的食物营养跟不上),甚至自己做过衣服(似乎在哪一年就停了)。
马爱芜渐渐长大,母亲越发粗糙了。平时做饭一锅端,即在高压锅里炖大块猪肉和根茎类蔬菜,上面放一碗米饭,这就是一顿饭的全部内容。放盐还很吝啬,酱油一瓶能用一年,味精、鸡精之类的家里杜绝,孜然什么的香料根本没听说过。就这么简单地弄一顿饭,吴国英仍然抱怨人为什么要吃饭。
人要是不吃饭该多好啊,她看着马爱芜说。
马爱芜没理她,母亲说话有时没着没落的。然后她又说:还是西方人聪明,做三明治吃,两片面包夹块冷肉和菜叶就解决一顿,中国人真麻烦。
马敬业忍不住了,丢过来一句:嫌麻烦,活着就麻烦,死了才清净呢。
吴国英马上就横起来:你是最清净的,你有什么麻烦?吃现成饭,想睡你就睡,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你。说着,把那口高压锅顿在饭桌上,道:吃了死的,来吃现成饭,你们。
这吃了死的是复数,马爱芜明白自己也属于那吃了就负罪的人。
马敬业打开锅,摇头道:还说吃现成饭。爱芜,拿我腌的小菜来,我们好吃饭。
马敬业因为吴国英的清淡,早锻炼出一身腌菜的好身手,厨房里几个坛子,酸菜、辣椒、咸蛋都有。这点马爱芜随了马敬业。她手小,从坛子里拿菜方便。父女俩靠着浓重的腌菜才又对付了一顿。吴国英把早饭剩下的燕麦粥跟米饭和在一起,还有半块千层糕,举在手里犹豫了一下,掰碎了也扔进碗里,浇上萝卜炖肉的汤,就着一大块猪肉,吃得还真香。马爱芜偷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深深触动,不由得说:给您切碗猪菜,不放油不放盐,我觉得您也能吃得这么香。
吴国英把碗一摔,沉下脸来,斥道:你给我放尊重点。
马爱芜马上低下头,乖乖地吃饭。马敬业微露笑意,吃饭不语。吴国英气咻咻地大嚼大咽,腌菜根本不碰。据她说,吃了这些东西,她上火、长疮、便秘。马敬业倒像个女人,斯文地细嚼慢咽,吃完饭还漱口,漱口水全部咽下去,一点不浪费。
这个“吃了死的”头衔不知从何时就戴在了马家父女的头上,吴国英心情一不好,吃饭的人都成了“吃了死的”,意思是吃了去死吧,你。叫惯了,几乎没有任何负面影响,两个人从容平静地走向饭桌,吃得正常极了,没有任何去死的迹象。语言暴力在滥用之后失去了其效力。
生活的琐事多着呢,即使不吃饭,也还有无数鸡零狗碎的事情等着吴国英去处理。洗衣服算是一大宗:每天要洗内衣,每星期要换全身的,每个月要洗床单被套。洗衣机开始出笼了,吴国英如同得了大救星,可是挺贵,得调查清楚了才能出手。
马爱芜上小学就开始锻炼独立自主生活的能力。大冬天的,水冷到骨头里,她就开始独自在外面的寒风里洗自己的衣服,其中最厚重的非灯芯绒裤子莫属。裤子过水以后特别重,马爱芜能把它搬到洗衣台上就不容易。然后打肥皂,用刷子刷,这道工程还好,最难的是清洗和拧干,马爱芜像举重运动员,拎着裤子头,上下在清水里涮。拧干简直就不可能,吴国英教她一部分一部分地拧,或者把衣服折成两半,一头挂在水龙头上,另一头抓住拧,可是手太小,哪里抓得住。就这么着,拧出来的衣服还是湿漉漉、沉甸甸的,拼命往晒衣绳上挂,好不容易挂上去,滴答滴答掉着水,有时就结成冰。马爱芜的小手冻得生疼,冬天通常红红肿肿,长了冻疮之后裂开流脓,惨不忍睹。
不久,吴国英就带回来好消息:洗衣机真的能洗。店里演示了,丢进去极脏的两条毛巾,转一转,出来是雪白的。
马敬业质疑:我认为这个问题还是要多考虑。毛巾上都是灰吧,衣服上可是油啊。
吴国英急了:洗衣机我买定了。你的衣服要嫌洗不干净,你可以用手洗。
马敬业洗衣服,马爱芜可没见过。于是这一家人迎来了现代文明——机械化。
其实最先买的电器是电视机,因为马敬业爱看电视,又不愿意到单位活动室和别人一起看。就那么两个频道,马敬业一和别人看电视就生气,他要的那个频道没看着。结果家里早早有了电视机,马爱芜还被院子里的小朋友们排揎了一阵子,所有的孩子都宣称,他们宁愿和朋友一起分享也不想在家孤零零地独享。马爱芜马上和父母划清界限,指天发誓将来一定和朋友看大电视,绝不在家看小电视。可是没过多久,家家都陆陆续续有了电视机,朋友们也都改弦易辙,坚定地独享起来。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走上了富裕私有起来的康庄大道,永不回头。
再说吴国英的洗衣机,解放了两个劳动力。尽管那台洗衣机还属于早期模式,两个桶,一个洗,一个甩干,手几乎可以不碰湿衣服而完成洗衣大业,对吴国英来说至关重要,谢天谢地。从一个桶往另一个桶转移的过程要求手沾一点湿,迫使吴国英制造一根木棍,把湿衣服挑到甩干桶里。每个星期天,吴国英和洗衣机联袂演出一场,马爱芜是彻底解放了,吴国英只解放了一半或者四成,她的不高兴可以理解。洗衣机只换来短暂的喜悦,吴国英很快又开始骂骂咧咧,当她义不容辞地开始独自承担全家的洗衣大业,她意识到她被捆绑了。马敬业却和他的电视机保持了恩爱的关系,他们同喜同乐,从晚饭后直到深夜。马爱芜不和母亲睡以后,马敬业的小床搭到了客厅里。马敬业乐得如此,毕竟他和他真正的爱侣睡到了一间屋子里。
仍然不高兴,其实是越来越不高兴的吴国英在马爱芜刚刚从洗衣服的重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后,指派她去买菜。三年级的马爱芜和同学放学回家,每天央求同学陪她买肉买菜,连好朋友都烦了,说:你爸妈怎么不买菜啊?
马爱芜回答不了,她那可怜相每次都感动得朋友们不情愿地陪了她。她其实是怕自己去买肉,这么多人一起去买肉,肉店的阿姨也给她割肥的,最没人要的部分。吴国英常常骂:买这么肥的肉,你愿意吃肥的吗?叫他们凭良心给孩子一点瘦肉吃,你都不会说。
以前马敬业买肉也太肥被骂。马敬业那种《荷塘月色》的语言方式让屠夫莫名其妙,他对陌生人百般温柔的态度又使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这个人你可以揉捏他,于是总买到不好的部分。
那时候买猪肉不按肥瘦定价格,全凭屠夫的一双势利眼,手拐一下就多一点或者少一点肥肉。吴国英就能拉下一张长脸,以无神却能刮破纸的眼神盯着屠夫的手,一边警告对方:你公平一点啊,我不会买(不公平的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紧张,火药味十足,个个生活得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到哪儿都不能分神心软。
马爱芜后来买了一块糟糕透顶的肉,吴国英拿到后,用她冷酷尖锐的眼神把那块肉翻来覆去:都是肥泡子,油都炸不出来,还好意思要人的钱,给他退回去。
那包油腻腻的肉又回到了马爱芜的手里。两边都是成人,把她一个孩子像皮球似地踢来踢去。第二天马爱芜去退肉的时候又请求好朋友一起去,壮胆。她低着头,把肉拿出来举着,根本不敢看肉店阿姨的脸:我妈说的,肉太肥,连油都炸不出来,让我退。
店里那女人接过肉,往案板上一摔:什么人家啊,非指使个小孩子来买肉,以后你别来了啊。那语气像是,要来你大人来,咱们单挑。没法跟孩子怎么着,大人别躲着。
马爱芜等着,终于说:阿姨,我给你肉了,你还没退我钱呢。
那阿姨就用油手拿了张油油皱皱的票子塞到马爱芜手中,说道:快走,以后别来了。
被告之别来,马爱芜如释重负,回家向吴国英传达了肉店指示。吴国英接过油腻腻的票子,没说话。马爱芜突然冒出来一句:我觉得你们都在欺负我。说着,自己的感情就涌上来,脑门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吴国英背过身去,假装做点什么,没好意思的说:就是欺负欺负你。
马爱芜一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任眼泪大颗地滚落,却也不好意思哭出声。
点评:
夫妻之道取决于两个人的态度而非条件。做而不怨为上等,不做不怨为中等,又做又怨为下等。
独立的能力当然需要锻炼,而且需从小锻炼。什么年龄的孩子能做什么事,怎么引导,却费功夫。家长出于什么目的锻炼孩子?如果单纯地为了给自己省事,当然会省了引导、总结的麻烦。锻炼是否能顺便得到就要看孩子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