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陆无家可归
2020年3月22日 第十四期
朋友们好,我是李南央,现在是北京时间2020年3月22日,是我连播《我有这样一个继母》的第十四期。上个周日读到“回到大陆无家可归”一章中,2005年6月2日我给大表姐大妹的一封信。她随即给我回了信。
看到你“最后的想法”我只能表示遗憾。“彻底退出”并非善策!大的道理应该都懂,也不用多说了。我只觉得咱们不仅仅已是成人,而且已到了给父、母“养老送终”的年龄了(活100岁也只有十多年了,一晃就过去了)。最大的孝顺是要“顺”,顺着老人的心意,比什么都强。我是直脾气、强脾气,也是随着年岁的增大才慢慢悟出这个道理。你的性格倔强,但对家务事未必都要这样,尤其对老人。所以对回家住的事,我还是劝你别一口说死!!顺其自然,家里说(不管谁说)让住,你千万别不住。家里没说住,你可以坦然地告知:有时回来晚怕影响大家,住外面也方便,泰然处之。我觉得这样处理对大家都好一些。你即便不住家里,家是一定要回的!!一定要多在家里陪爸爸,多亲近亲近,别让爸爸难过!!“北京的大家庭”是现实,承认现实,也面对现实,只有真心融进去了,才能相处好。祝你愉快!健康!
大妹
2005.6.7(中国时间)
大妹:
谢谢你的长信。你建议我“换位思考”。我若换到张阿姨的位置,因为文化、思想的不同,其结果是:我决不会像她那样做事。
努力了廿六年,竟未有一事做对,且一再“错上加错”,使我终于想清:彻底抽身于那个“北京的大家”(那早已不应再幻想会成为我的家的家),对大家都好。“不回去住”——“叫人怎么看?怎么想?……至少面子上是过不去的”;“回去住”——“舅妈有气,不往舅舅身上撒又往何处撒?”这是没有可以“从头越”,“朝前看”的任何两全之策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务实不务虚——顾“老人不要再吵”之实,丢掉“面子”之虚。“使舅妈开心”——不论我怎么做,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我这个人“存在”,她就无法“开心”;我这个人不存在了,就“开心”了。道理就这么简单。可惜我用了廿六年才想清,爸爸还没想清,你也看不清。
过去我从未主动提过那些所谓“旧事”,都是被动地应对,不过是想剖心沥胆让爸爸相信我。这次的“祝寿信”,只是寄给爸爸看的,未曾示人。以后当然更是一切不但决不会提,也决不会再解释了。
以我在美国的简单生活,越来越趋于美国式的“直线”思维方式,我实在无力应对那些敏感的人,敏感的事,那一大家子我根本不熟悉的人,再努力也搞不懂的想法和意识。除了彻底退出,别无善策。
既然廿六年的一切努力都无法被认可为“诚恳”(我那封信自以为用了自己最大的“诚恳”之心),就最好不要再“表态”了。我以后就按着:我已经彻底想过了,写了信,就照着信里说的做,就是了。
谢谢你的好心和劝说。
小妹
2005.6.6(美国时间)
小妹你好!
13号的邮件收到,得知8本书将由深圳特快寄来,我会注意收的,收到后会告你的。我妈妈的情况可以说是:每况愈下,下中有稳。妈妈不是病,而是整个功能在逐渐衰退……但头脑很清醒,熟悉的人也能认得,只是不说话了,闭眼的时候多。上周胖哥哥以及亦安的女儿、女婿(从英国)回来看妈妈,她都知道,他们走的时候,妈妈拉着手不放。我们姐弟轮着照顾妈妈,一方面是阿姨一个人顾不过来,必须要帮手,另外,我们也希望妈妈享受到亲情,只要她醒来,睁开了眼睛,就能看到儿女,总之我们的尽心尽力,就是不想留下遗憾。小妹,这一年来,我真是看到和感受到老人(尤其病中的老人)的无奈!我妈妈是多么好强的一个人,可现在一切都得靠人,真是无奈得很!我身体还可以,我会注意身体的,08年2月,我就要退休了。你们还好吧!这次回北京是住在家里吗?都好吗?甚念!祝你们健康!快乐!问候悌忠及忙忙!
大妹
2007.11.16
大妹:你好!
不知我下次回去是否还能看到大姑姑。如果那时她还能认人,我一定去长沙看她。爸爸楼上的邻居金伯伯已经96岁,夫人也88岁,他们的女儿是我的好朋友。这几年目睹她们姊妹三人对父母的照顾和辛苦,我能体会到你们的不容易和一片孝心。大家都是快60岁的人了,实际上是老年人照顾老年人,非常不易,希望你们在照顾好大姑姑的同时,自己一定要多多保重。
我这次回去先是住在高能所的招待所,后来悌忠回来就住在他家了。张阿姨没有提让我住在家里,爸爸也没有提,只告诉我张阿姨不知为什么现在一天到晚老骂我,说我们家最坏的就是我,说我比范元甄还坏。爸爸说她现在脾气越来越坏,老是不高兴。我理解爸爸的处境,当然不会要求在家里住。我回去了几次,每次都单独和张阿姨坐一会儿,谢谢她对爸爸的照顾。悌忠按爸爸的要求也作了。只是爸爸让我向张阿姨再作检讨,承认我过去对她不好,我没有再作了。过去我已经检讨过多回,一点作用都不起,她反而更到处说我的坏话。上次我纽约的朋友(给你们带书的王槿长)给我爸送完书,又应我爸的要求打过一次电话。张阿姨在电话里向他大骂了我一顿,历数我的“罪状”,全都是莫须有的事(过去说悌忠要打她的事不再提了,可能已经没人相信,这次说的都是一些过去没听说过的新事)。她也跟朱正叔叔和其他一些爸爸的朋友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其实这样做对她和爸爸都没有好处,大家的同情挺明显的。我不想再向她作什么检讨了,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已经检讨得太过分了,我所有的好朋友都骂我窝囊。要不是为了爸爸,念及她对爸爸身体的照顾,依我的性格,我不会让她这么到处糟蹋我的。
这次带回去已经做好的爸爸的日记的第一部分(1947-1954),爸爸十分高兴,同意让朱正叔叔校对,他自己也在看。如果张阿姨不从中作梗的话,应该在爸爸看完后,即可交同一家美国出版社出版了。代问全家人好!
小妹
2007.11.19
小妹你好!
来信收到,得知你这次回来仍没能住在家里,真是遗憾!!却也无奈。为了你爸爸,你的处理是对的。
我妈妈的愿望是希望看到北京奥运会,但愿能顺利渡过这个冬天,我们会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但愿还有见到你的那天。舅舅的日记(47-54年)出来后,记得给我们几本啊!望你们好好保重!年龄来了,不能加班太晚。愿你健康!快乐!问候悌忠与忙忙!
大妹
2007.11.20
大妹:
日记只要能够出来,我当然会送给你们和大胖子哥哥。
悌忠也问你们好。大家都多保重。
如果大姑姑清醒,告诉她我问候她,愿她实现自己的愿望。
小妹
2007.11.20
小妹你好!
今天上午我在家照顾妈妈,我已经告诉她了,你问候她好!说你明年回来看她。她明白,但一会儿就忘了,我问她胖哥哥以及王焱夫妇回来看她记得吗?她摇摇头,她已经不大说话了,但心里明白。
祝好!
大妹2007.11.21
大妹:
谢谢你告诉我大姑姑的情况。亲眼目睹亲人的离去一定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真地经历过。
我们明天放感恩节假,我下个星期二回办公室。
你们大家都好好保重!
小妹
2007.11.21
那么这封惹了祸,而我自以为是“剖心沥胆”的“祝寿信”都写了些什么呢?所幸寄出前我将信扫描留了底儿,录在下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自己至今不以为这封信有什么错。
亲爱的爸爸:你好!
遵照你的嘱咐,四月份不回去给你祝寿了。但是心里是惦念着你的一切的。希望你过个快乐的生日。我们在美国也会吃碗长寿面,遥祝你身体健康、快乐地再多活几十年!
我其实是非常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和你在一起,和你更亲近些。这次回国,你是第一次告诉我你对悌忠很满意,对我能够自学英文、自学机械工程师,在美国的第一流国家试验室工作感到欣慰。我听了以后,心里是很安慰的。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政治,这个时代造就的一些“老干部”,使我没能够在一个有正常父母的家庭里长大。“浩劫”过去,也无法有正常的父母亲情,这是我生命中的遗憾。但是这又能迫使我始终自强、努力,在时代、环境的限制下,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我当然还会继续努力下去。你勤奋,活到老,学到老,做到老的一生,是我作人的榜样。
在读了你和我妈之间保留下来的所有信件后,我对你们那一代人所走过的路有了更深的理解。也同时知道了我两岁前在长沙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你对我是无为而治,任我登高爬梯,“胡作非为”,我是十分幸运的。我得感谢你对我儿时的放手和疼爱的方式,那奠定了我一生性格的基础,得以在非正常的环境中有个正常的人格,并且继承了你吃苦,有毅力,勤奋和独立思考的基因。在对待你的第二次婚姻上,我承认自己最开始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那时年青,也不知如何处理好与张阿姨的关系。但即使在那个时候,我和悌忠绝对没有对她动粗,不讲理的念头。在搬出二十二号楼的时候,我们没有拿走一件不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拿走厨房的炊具,是我和悌忠从陕西带回的有数的几件。我们那时月工资两人只有80元,只好把这些东西带走,张阿姨送给我的缝纫机我拿走了,忙忙出国前的衣服都是我自己给她做的,我很感谢她送的这件礼物。那时忙忙的新衣服都是奶奶、姥姥(大姨)买的,记得张阿姨也送过忙忙一条裙子,忙忙一直非常珍爱。我们自己则几乎没有给她从商店买过现成的衣服。
经过上次张阿姨和你的大吵,我想了很久。你这一辈子经历了很多坎坷,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那个家是你和张阿姨的家,我住在那里使她感到不舒服、不愉快,我是不应该,也没有权力强求的。你和张阿姨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庭,两人能相依相伴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是最重要的。作为女儿,我只有希望你们生活得幸福、愉快。你们生活得好,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以后再回国,就不回家住了,否则每次回去都使你们不安。这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你是我的父亲,又是我最尊重的人,不住在家里,我也觉得和你是亲的。致于你的遗产,我觉得家里所有人只有我有能力继承下你的精神遗产。你的信、日记、龙胆紫诗集和那些来往信件,我会在我的余生和悌忠一起慢慢整理出来,公布于世。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忙忙是个在美国思想氛围下长大的孩子,她更不会想到去要你的任何钱、物。这点你放心,我们不会做任何有损你名誉的事情。我是李锐的女儿,忙忙是李锐的外孙女,悌忠是李锐的女婿,我们会珍惜这份情意和声誉的。
悌忠最近昏迷了一次,在完全无知觉的情况下摔了下去,造成颅内出血。住了几天医院。现已基本恢复,可以上班了。这件事提醒我们美国生活的压力和我们的年龄,要到小心身体的时候了。
你和妈妈的身体是我们最担心惦念的。行动一定要慢,看东西、谈话、接待客人要有节制。减少长途旅行。千万不要再出事故!
代问妈妈好!
小妹(并悌忠)
2005.3.26
发出此信之后,我和父亲家楼上金树望伯伯的小女儿小满有过电邮往来,也录在这里吧:
小满,4月13日是老头子生日,我大概十天前给老头子寄了一张贺卡和一封长信。如碰到老头子,帮我问他收到没有。另外韦君宜的女儿杨团这个星期五从这里访问后回国,我托她给老头子带了一件礼物,也请跟老头子提一下,我怕老太太给“拦截”了。
多谢!
小妹
2005.4.7
4月8日小满回信:
我已经问过你的爸爸,他收到了你的信和贺卡,他可能有话要与你说,但说过几天再告诉我,让我转给你。杨团还没有带来你的礼物给他,我当着你爸和张阿姨的面说的。所以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杨团什么时候到京?
小满:多谢了!杨团4月8日到北京。——小妹
知道了,我将再过几天,周末?我去老头子那问一下,打着问给你回信的事情。
——小满4月12日11:21pm
我也不用去问了,今天在电梯碰到你爸爸,他正好穿着你送的衣服,暗红色的夹克,对吗?他与我说这是杨团带回来的。——小满
你睡觉真够晚的。知道老头子按时得到礼物,而且穿上了,挺高兴!多谢!多谢!——小妹
看起来,老头子也挺高兴的。我马上就睡觉去了。——小满
4月30日,小满转来父亲的回信。
(小妹:这是你爸写的信,其实你的email没有给张玉珍看,而且他看后,我就当场就拿回来了,但我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说,张玉珍知道了。老头子告诉她了?做一点说明。)
小妹:我的米寿过得很热闹。尤其《大哉》一书,内容和编辑极好。经人建议,我还写了四句赠玉珍:二十六春如一天,医生护士保安员。早波发现救啦命,伏案仍同青壮年。你寄来的长信,曾引起不愉快。望以后信件(包括电传)不要再提及往事。这次你回来,房间布置,买床单、沙发等都是玉珍上街办的(新沙发我搬到我的书房用了)。她胸怀较狭窄,你为我做的史料整理,《昨日书》等历史价值,她都不理解,眼睛坏了不能看书,但心地善良。望以后不要再谈旧事或发牢骚,使我万难。这几天她发高烧病了。
爸爸
2005.4.30
小满:
多谢传信,内情尽知。这封信的原件在你那儿吗?还是老头子拿回去了,如果还在你手里,请帮我留好。
我昨天打电话到家里,老太太接的。冷言冷语问我有什么事没有,我还直纳闷,怎么大面子都不让过去了。原来是老头子把我的信给她看了。其实我那信也没什么,只是说遵嘱不回去祝寿了,并再次声明上次老太太重复的我们当年要打她和搬家时将所有的东西拿走的事根本没有,让他放心。我以后回国不会再回家住,让老太太不高兴。
我不想给我爸回信了,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九岁老头子就出了事,我妈一直将我当成李锐虐待我,发泄她的怨恨。我一直想找回自己的家,希望有个父亲,有个回国可以想念落脚的地方,这个幻想自此可以断了,也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
多谢你多年的帮助!
小妹
5月3日(2005)
小妹:
别那么悲观,老人就是这样,总得有个伺候他到离世那天的人(指生活)。
信的原件还在我手中,留给你。其实我曾经想过,应该把以往的都给你留下,但因为我认为我应该尊重本人,还是都还给你父亲了。现在有你的话,我就都给你留着。将来可以出版一本书信。我不希望是一本生活的流水账,而应该是你父亲晚年的思想精髓。所以不要放弃交流、沟通,不要因为一个张玉珍搅乱了。 5-3
小满:
谢谢你的开导,你说的有道理。等以后有了话题再托转信吧。老头子的信,以后就都帮我留着吧。
拜托、拜托!
小妹 2005.5.3
“回到大陆无家可归”一章就唸完了,下周将开始新的一章“卡玛劝阻了我的一时糊塗”。好,这个周末的节目就到这儿。请朋友们记着,《我有这样一个继母》每周六、周日连播,每次20分钟左右。希望继续得到你们对节目的反馈,我会在下一次的节目中选一、两个听众的来电谈谈我的想法。谢谢大家的收听,我们下周末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