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清狂

曾是知青今未老,拏雲心事且論文
正文

黎烈南:《禹王治水》吟后之四

(2008-09-19 16:34:08) 下一个

    塗山

【說書】話說禹爺年過三十未娶妻,這一天,他路過塗山。突然,一隻白色的狐狸出現在眼前,步態安詳,風度翩翩。那狐狸有九條尾巴,據說,這預示了禹爺的姻緣。禹爺的新娘,閨名叫“女嬌”,後人傳說她是個狐仙。

 

    綏綏白狐,九尾厖厖。

    得彼女嬌,通於台桑。

    周行宇內,無日或忘。

    過門不入,洪水湯湯。

 

      眼欲穿,腸欲斷,候人兮猗!

      你穿林,樹枝替我牽你的衣;

      你登山,藤蘿替我纏你的臂。

      怕你腹內飢,

      怕你被風霜欺,

      怕道路險,怕波濤急,

      怕蛟龍肆虐虎豹侵襲。

      幾回夢中泣?

      幾回山頭立?

      想天下,有多少,夫妻分離?

      水未平,人難歸,候人兮猗!

 

    綏綏白狐,九尾厖厖。

    得彼女嬌,通於台桑。

    周行宇內,無日或忘。

    過門不入,洪水湯湯。

 

      候人兮猗……

 

【簡註】

  綏綏白狐,九尾厖(音芒)厖”:引自塗山之歌,見《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

  女嬌”:禹妻名,亦見《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

  得彼女嬌,通於台桑”:《楚辭天問》:“焉得彼塗山女,而通於之台桑”。

  周行宇內”:句出《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

候人兮猗”:《呂氏春秋古樂》:“禹行功,見塗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塗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於塗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

  過門不入”:《孟子滕文公》:“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 《史記夏本紀》:“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

  湯(音商)湯”:語出《尚書堯典》,詳見前註。

  "怕你被風霜欺"等句:參見《詩經有狐》等篇:"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本段歌词为全篇之最为浪漫者。大禹娶妻传说,在史籍中有所记载。而本歌词把这一段佳话放在歌词中尽情渲染,将爱情与家国之情打成一片,堪称妙笔。

 

  大禹年过三十未娶妻,实属“大龄青年”。因为是伟人,所以禹王的婚姻被传说赋予了神奇的色彩,正表现了人们对他的爱戴。传说,他路过涂山时,遇见了一只美丽的狐狸。作者云:“据说,这正预示了禹爷的姻缘”。以美女衬英雄,乃为文学创造中一种常见的理想化想象;狐仙的形象,更是中国式的想象与创造了。

 

歌词中是这样描写着这美丽的狐狸的:

 

    綏綏白狐,九尾厖厖。

 

绥绥,可以有两种解释。一说为舒行貌。一说,独行求匹貌。在此有双关意味。《诗经•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汉字的奥妙就在于它能以极少之字,表现丰富情思。这一“绥绥”,已把白狐之娇美舒缓步履与渴求佳偶心思全都暗示出来;而“九尾”四字,则将其健硕的生命力与美丽的外貌加以展示。

 

  这美丽多情、求偶心切的仙狐美女,当然爱慕大禹这样举世无双的英雄。 “得彼女娇,通于台桑” (台桑,传说是神农时为男女恋爱结合设立的“欢乐谷”,后成了民风习俗,此种习俗据说一直延续到商代)。作为人中之杰,自然配得上如此多娇美女。“得彼……通”之句法,将大禹之普通人性的一面,亲切展示在读者面前。这个“通”字,用最简洁之法,叙述了大禹与女娇之充满人性的姻缘和结合。

 

大禹对爱妻之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在他工作之时,亦一刻未能忘之:“周行宇内,无日或忘”。对事业充满忘我与牺牲精神的大禹,竟有点神不守舍了。不过,这种私情,其实也正化为工作的动力。请看下面有力的一转——

 

    過門不入,洪水湯湯。

 

这八个字,把英雄的内心世界和盘托出了。过门而竟然不入,何等无情?!而又何等有情!字面上看,是无情——娇妻在前,竟不顾一眼,未免太无情了——请看,那无情的洪水,正来势汹汹,要吞没华夏民族的家园了!顾了大家,就来不及照看小家;而有了大家,小小温暖家庭,才有了保证。这就是大禹所面临的实情,也是当时他所属于的那个民族所面临的实情。

 

  诗人用了大量篇幅,来写那娇妻对禹王的怀念,凄美动人。而在写痴情盼想的女娇之相思同时,把大禹工作的辛苦与艰险,烘托出来,一笔两到,深化着主题。

大禹治理水患时所遭遇的凶险,在妻子担忧的想象中得到了详细的描绘。“穿林”的辛苦,“登山”的艰难,“腹内”的饥渴,“风霜”的侵袭,“道路”的险峻,“波涛”的湍急,“蛟龙”、“虎豹”的肆虐,等等,都对英雄的生命形成威胁,至使他的事业随时毁于一旦。而这些危险与困苦,都在其爱妻的想象与发自肺腑的呼唤中,得到了扣人心弦的表现。妻子那种“树枝替我牵你的衣” 、“藤萝替我缠你的臂”的想象中的扶助,与“怕你腹内饥”,怕“被风霜欺”,“怕道路险”,“怕波涛急”,“怕蛟龙肆虐”,“虎豹侵袭”,凡种种担忧惊怕,都用第一人称口吻,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也就在此刻,大禹那种不怕“风霜欺”、不怕“道路险”、不怕“波涛急”、不怕“蛟龙肆虐”、不怕“虎豹侵袭”的大无畏身影,却更鲜明、更真切地站立在读者面前,其工作的艰苦性,与百折不挠的气概,其一丝不苟的作风,也更给人更强烈的印象了。

 

  “几回梦中泣?几回山头立”?出语实平凡,然而简约如画,勾勒出只有亲人才具有的至情与姿态。然而“女娇”毕竟是“第一夫人”,深知丈夫的所作所为,是为一个更大的、具有更多成员的大家庭而奋斗,而谋福祉;天下有多少夫妻,正有赖于爱夫的深谋远虑与不止息的奋斗,于是她感到了丈夫为大家、舍小家之事业的意义非凡——“想天下,有多少夫妻分离?水未平,人难归,候人兮猗”!她对眼前“有多少夫妻分离”的严峻形势了解得非常透彻。此刻,读者亦仿佛看到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华夏传统美德的一缕曙光。

 

  然而,男女之情毕竟是人间至情——大禹对于私情怎可能忘怀?那次”通于台桑”之幸福感觉,始终滋润在心田,于是,在曲终之际,再一次响起了“绥绥白狐……”的怅然但又却是壮美的音调。将“通于台桑”与“洪水汤汤”对举,将大禹之似水柔情而坚毅宽广的胸襟披露出来,女娇之情感升华的过程亦同时获得恰倒好处的展现。同时也应看到,此两种既不同却又相通的美感复合于一处的艺术处理,乃为华夏民族在治理特大水患时舍小家、顾大局之情感的壮观,给人以悠然不尽的联想。

 

  “候人兮猗……”,歌词至此戛然而止,正与开端之“周行宇内,无日或忘”相呼应,把禹王与娇妻之间的相互思念之缠绵情思,再一次生动体现出来,可谓声情并茂了。当然,这“候人兮猗……”,并非是词句的简单重复,而是将女娇的思念扩大到一种新的境界。女娇当下所思所念,有其爱夫,有他的伟大事业,更有天下所有“分离”的“夫妻”,这种带有浓郁相思与各种担忧以及对治水事业之成功的殷切企盼,使得整个歌词笼罩在圣洁的光晕中,令读者进入一种陶然沉醉的诗意境界。

 

  此篇以浪漫的想象,古朴亲切的语言,通过特殊的“这一个”写出普遍的人情,写出华夏民族在长期特殊的生产、生活中形成的彼此紧紧相依的大家庭般的国体模式。“女娇”实是千千万万个华夏人中的一个,她既是她自己,也代表着当时面对洪水灾难的众人的普遍心声。试想,家家的男子汉,都必须在特大治水工程中和大禹一样奋斗——艰苦长期的治水劳作使他们一时难以兼顾自己的家庭;他们和大禹同样都在治水的奋斗不息与思家的魂牵梦绕中度过每一天。大禹与女娇的举止与情感活动当然有着他们自己的个性,但仍然折射出了华夏民族其时的生活情态与普遍心理,散发出可触可嗅的乡国泥土气息。这种简约复生动的笔墨,令人低回玩索不已。

 

  另外,此部分歌词还可能引起读者一番新的联想:在生产、生活实践中,连大禹这样的人物都无暇与亲人团聚——他的私人活动空间受到了如此大的限制,那么,长期在与贫困、困难相伴的华夏民族,除了竭力获得衣食方面的基本满足以外,更多的人身享受(如全面发展、婚姻自由、言论自由等等),只能在衣食达到某种满足以后,再加以考虑了。因此,结尾之“候人兮猗……”之“候”,就给人“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悠然远想之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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