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诗人
黎烈南
朋友,我有一种幸运经历,能让你们终生羡慕不已。这就是,十七岁的我作为知青在1967年奔赴内蒙古插队时,与一位对我后半生发挥了重要影响的人——他的名字叫“过客”——相濡以沫地相处了十年。他与我同岁,我欣赏他一直到现在。他是一个让我着迷的男子汉……
他,大约
说他是诗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能写出很好的诗句,其实他自己就是一首顶好的诗。他给自己起了个蒙文名字——“保勒特”(蒙语是钢的意思),因为他最喜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英雄保尔·科察金;他最爱读书,每当我们干了一天活后,都累得顾不上洗涮,就倒床睡去,他却手捧书本,一盏小小油灯伴他读到深夜乃至天明;他干起活来生龙活虎,效率特高,像杀羊一类,他居然能比当地百姓中高手的速度还要快;他精力过剩,无论是盖牛圈,还是挑水浇树,他都显出拼命三郎的尽头,休息对他来说,仿佛是个奢侈品;他最乐于助人,只要任何人有了困难,你都可以看见,首先是我们的“过客”,去雪中送炭……
他为人宽厚,人缘很好,但他那独立思考、不盲从的习惯,与直言快语、从不屈服的性格,可让他吃了苦头——他一度被打成了“反党急先锋”,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他的心胸之宽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个把他打成反革命的基层领导干部,在遭遇困境时,竟在他的帮助下,渡过了难关……
和他在一起,真是幸运;而当他有感而发,诗情洋溢时,目睹其作诗之过程,那才是幸运中之幸运呢……
朋友,我几次目睹了那纸片上诗歌诞生的过程……
第一次是在牧场植树时。一天,卡车运来了很多的杨树苗,品种叫“钻天杨”。我们农林排的战士、职工,在专业领导讲完了植树的要领后,挖坑,浇水,然后把嫩嫩的树苗载好。人人挥汗如雨,人人筋疲力尽。我专管挖坑,“过客”则大步流星,挑着满满的两桶水,穿梭于人流之中;他那稳健的动作与夺人的气势,真的使人感觉到确有一位“铁人”伴随在我们身旁……
收工了。这时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思,似乎都飞到了食堂,飞到了宿舍,太疲乏了……
“过客”走向我身旁,递给我一张沾着汗土的纸片,双眼射出炽热的光芒。我读下去:
钻天杨之歌
下工后从那里经过,听见这首钻天杨的歌——
我们是挺拔的钻天杨,生长在内蒙古草原上。
饱吸着栽植者的汗水,身负着建筑者的希望。
告别了舒适的苗圃,不向往湖岸与河旁。
骄傲地挺立在这里,这就是我们的家乡。
比不上垂柳的多姿,比不上桃李的芬芳。
但以这新叶的嫩绿,点缀着北国的春光。
曾有人对我们摇头,说什么一年绿而年黄。
谁知是善意的担忧,还是在恶意的诽谤。
送走了酷暑的干旱,迎来了严冬的冰霜。
阳光变成了营养,土地给我们力量。
哪能够一株都不死,千万株却更加茁壮。
暴风雨拆不散队伍,白毛风伴我们歌唱。
风吼吼 , 雪茫茫,白草在雪底下躲藏。
谁能在风雪中屹立,谁就是明天的栋梁。
虽说今天还幼小,希望正在于成长。
谁能够天天向上,谁就是明天的栋梁。
我经常从那里经过,听熟了这首钻天杨的歌。
不自量文笔的浅露拙涩,我把它献给敬爱的读者。
如果有什么记漏记错,请钻天杨原谅我的笨拙。
如果有人问,“为什么我不曾听见”,
——那只好怨你自己的耳朵。
看完诗,我回想起当天在劳动间歇时他用笔在一张纸上划着什么,还不时抬头凝视远方——多么美的诗人镜头啊!我读懂了,诗中的“钻天杨”就是指我们这一帮插队青年!我们于1967年11月,在无人号召的情形下,满怀着锻炼自己的心思来到内蒙插队。不过,看起来,这一份心思,“过客”比我的要重——同是十七岁的他曾说过大话:“要在五年内精通蒙语,十五年内改变内蒙落后面貌”!而现在,他的这首诗,不知不觉在连队里传播开来……
第二次是在1972年夏天。一天,牧场燃起了熊熊大火。为了扑灭这次大火,四连的战士们牺牲了六十多条生命。我与“过客”等七连人员赶到火场,听到了那么多战友、包括北京知青杜恒昌牺牲的消息!脸上总是带着朴实笑容的杜恒昌,是在在抢救他人时,倒在火海之中的……
灭火回到宿舍后,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睡眼朦胧中,感觉“过客”在小油灯下在写着什么,他披着大衣,有棱角的脸庞映在昏暗的墙壁上,一张纸片上,留下了句句诗行。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了豁然在目的题目:“野火烧不尽”。诗的前两行是:
熄灭了,最后一颗粒红炭,
消散了,最后一缕黑烟……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看着“过客”脸上还残存着救火时的烟痕(我并不隐瞒他的缺点——他洗脸常常洗不干净),脑海中浮现了被最后一缕黑烟烧焦了的同伴们的尸体的悲壮场面。我品味着那“野火烧不尽”的含义,知道有一种遏制不住的豪情在他心中激荡。他那时正被打成“反党急先锋”,而他的心胸里,却包容着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可惜这有几十行诗句的纸片,后来不经意间丢失了;“过客”并未在意,而我至今还深感惋惜与自责,因为,那首诗回肠荡气,是“过客”热血喷涌之作,崇拜他的我竟未替他留心保存下来……
星移斗转,知青返城已成为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流。我们这些第一批誓言扎根农村的知青,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草原,回到了京城。“过客”考上了北京大学数学系硕士研究生,后又去了美国耶鲁大学攻读博士,就在他毕业后满怀着报效祖国的心情准备回国时——那是在1989年——他不得不遗憾地滞留异国他乡。那时我并不知他为何总是迟迟不回国,后来才知道了他未能回国的原由……
今年,2007年4月份,我得知“过客”从美国回来,他所写的一首长长的歌词《海外游子吟》,已经被一位有名的台湾作曲家谱了曲,由他们一些海外游子们在北京大学举办一场演唱会。“过客”特意送票于我们知青老友,我听到这个信息后,象喝了最醇厚的美酒,心里说不出多大的安慰,已预知自己将在“过客”与他的伙伴演出时涔涔泪落,并且擦不干的……
演出开始了,“过客”站在合唱团最前面,开始朗诵。他那从心里颤出来的声音,立刻把我的泪水荡了出来。听:
夏日的硅谷,山野一片枯黄。
在无雨的季节里,人和山一同渴望。
山在雨中复苏,人在雨中迷惘……
“过客”是在美国的硅谷作高级工程师,事业有成矣,家庭美满矣,他在枯黄的山野与无雨的季节里,渴望着什么?
诗人在这里,用了一个对比:“人和山一同渴望”。山的“渴望”是雨水——得了雨水便会复苏,满坡葱绿;而海外的游子呢,却因为秋雨绵绵而加迷惘——增生那销魂的乡思!
“过客”需要的是另一种有滋有味的雨水啊!
在泪眼模糊中,我听到了这样的词句:
风淡荡,雨迷濛,
朦胧山色有无中。
辜负一川芳草绿,
魂销电脑伴孤灯。
年年芳草绿,年年人不归,我们的“过客”,是个搞电脑软件的高级工程师。他人在孤灯电脑旁,心驰遥遥乡关路。古人有写景的名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欧阳修),而“过客”借来描写眼前的雨丝风片之山色,正是他那飘忽不定、朦胧难言的无限乡愁啊。
我所以对“过客”有一种持久的欣赏心情,是因为他的思想情感中,总盘踞着一个古老复常新的中国魂。第二部分的“追寻中国魂”歌词又一次击中了我那根欣赏的神经:
请风发问,请雨诉说:在北美大地上,
华人曾怎样跋涉。
雨打风吹,岁月消磨,
先驱者的足迹可会湮没?
我苦苦追寻,
追寻你的脚印…
铁路边,你留下脚印,
东西一线沉沉。
天使岛,你留下脚印,
血痕掺着泪痕。
餐馆里,你的脚印
是唐山客不改的乡音。
校园里,你的脚印
是留学生张扬的青春。
我端详那脚印,
猜不透你的坚韧。
我凝视那脚印,
读不懂你的深沉。
我在美洲大地上追寻,
追寻中国魂。
不用说,这些诗句深藏着中国文化的底蕴,跃动着一个被民族精华营养过的赤子的心灵。有着如此深厚的民族文化之自豪感的灵魂,才对周围一切中华文化之精粹的瞬间闪光有最敏捷的捕捉。“过客”的心中,总牢固地树立着一种使命感。记得在插队的第四年(1971年六月),我在七连砖瓦场脱坯时,遇到了连绵的阴雨天,当时在连部任炊事班长的“过客”捎过来一张纸片,第一行上写道:“夜雨赠烈南”。下边便是正文了:
芦席棚外瓢泼,芦席棚内倾盆。
桶声如更点点,心潮似浪阵阵。
却因草原阴晴,转忆五洲风云。
牢记任重道远,艰苦奋斗终身。
在身住芦棚、不遮风雨的艰苦环境下,雨打屋内水桶之声更激发着他那“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对于一些人,只是口号而已,对于“过客”来说,却是命根子一般。与“过客”长期相处的我,深知他的这一使命感的郑重性、庄严性……
内蒙插队时勇气过人的“过客”与现在深沉坚毅的“过客”在我的眼前重叠在一起。《海外游子吟》这首足有120多行的歌词,每字每句,都象是青年“过客”与中老年的“过客”在耳边对着我的娓娓叙说;不过,在我的心目中,“过客”永远不老……
亲爱的朋友,我们这些宇宙间的过客,在人生短暂的旅途中,如果有幸于“客栈”中遇到另一位友善多闻、情趣高尚的旅客,并在似水年华中得到他给我们带来的安慰与快乐;而当我们依依分手后带着微笑、感激回味这段奇遇时,是不是能找回点年轻的感觉呢?
年轻的朋友,让我告诉你,在六、七十年代,确有一群热血青年,为了寻找祖国富强之路,与理想的做人之道,奔向农村,作过真诚与不懈的努力。 “过客”的为人,完全可以与他的诗歌中境界相媲美——他不仅是一位能找到美好语言的诗人,更是一位实践中的纯情诗人。他的全部诗歌,都是情感难遏时在纸片上的抒发,本无意发表。他这次演出余暇时间告诉我们,《海外游子吟》,恰是在车站等车时吟哦而成的。对他而言,不过自我娱自乐而已,但偏偏是这种自我娱乐之作,仿佛带着某种必然性,又一次悄悄传播开来,感动着当地的华人们,感动着与其素昧平生的音乐行家,就如同当年他的《钻天杨之歌》被知青朋友谱了曲一样。
他是一个把饱蘸情思的纸片潇洒地抛给朋友,或丢失在桌边的诗人,他的作品又竟神奇地流传在与他相识的朋友之间——现在,草原上插队的知青们一会面,就都能哼上几句他的《钻天杨之歌》,有的人竟能全部背诵下来;这回他的《海外游子吟》,在更大的范围内,被海内外中国人所闻知,他手握着的纸片,怎么就有如许的魔力呢?我继续回味着《海外游子吟》中的“我心悠悠”一段:
云水苍茫,遥望神州。
有多少欣慰就有多少感慨,
有多少祝福就有多少担忧。
海外游子,万里回首……
“过客”啊,你叨念着你的祖国母亲与同胞,虽然你身受了那么多的艰辛,受到过不公平的待遇;而感受你一份情感的同胞们,怎么会忘记得了你那牵挂的情怀,怎么会不吟唱你那发烫的诗句?
亲爱的朋友,“过客”是这样一种诗人,他把一颗悠悠的心,痴痴的语,放在了纸片上,任凭这纸片或随着风,飘到人间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不甚惋惜;有时,他让自己的朋友分享那一份深挚的情怀,于是,诗悄悄地流传了。它像是最古老的口口相传的民歌方式,它有特多的版本,用一颗最淳朴的心把周围的阅读者连接起来。小小纸片,凝聚着“过客”的血诚,也象征了他一生行迹不定的迁徙生涯。他在内蒙插队九年,在国外生活了二十多年。随着漂浮海外生活时间的延长,小小纸片终将载不动他那深沉的故乡诗思。“过客”啊,你说过,你会归来的,那时你会给我们带来新的梦幻诗情……
“过客”啊,与君相识四十多年了,对君的想念之情有增无减,一为君之为人如光风霁
月,感我心肠;二为君的纸片上沉吟与挥洒的迷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