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原
我的鱼缸里养有五条金鱼,三男二女。镶红是我养的两条女鱼之一。
我不是学鱼类学的,对鱼的性别判断方法比较主观,不科学,只供自己使用。这鱼男女的性别,我是根据他她们的行事方式判断出来。我相信,男鱼就是那些跟男人一样,在水里游动时动作快而干脆的鱼。女鱼游起来应该是慢吞吞的,像传统电影里的女角色,虽然脚下并不是三寸金莲,每移动一步也总要一摇三摆扭扭捏捏的样子。镶红和白雪就是那样在水里一摇三摆扭扭捏捏地游动的鱼,所以我认为她们是女鱼。
用我们人类的审美标准来看,跟她的姐妹白雪一样,镶红长得丑极了。粗得没了肩膀的脖子上是一个肥猪脑袋,脸上有一对难看得要死的金鱼眼睛,还公然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腰身根本就没有,全被夸张地散开的鱼尾巴一样的裙子遮过去了。长得丑极了的镶红和白雪,整天一身雪白的衣裳,头上配戴一枝红花,在她们的三个兄第面前招摇过市。她要前行时,却不直接就走,非要骚首弄姿,扭腰摆臀一番,把周围环境都搅动得不安宁,大家的目光都注意着她了,她才向前移动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还要左右煽摆她的宽大的裙摆,像以前罗马时代的贵夫人移步时那样,两手很笨地提着裙摆自以为是地扭动着。这一点,镶红跟她姐妹白雪都是一样的德性。不过,这些如果发生在人的身上我们会很讨厌的方面,发生在镶红和白雪这俩个女鱼的身上,就变成了公认的美。美是美,但是我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这逻辑就是有点奇怪。
镶红除了有白雪姐妹之外,还有三个鱼兄弟。镶红的鱼兄弟们比她们姐妹俩更早到我的鱼缸定居。两年多前,他们原来的主人只收我每条二十七分钱,就把他们打发到我鱼缸里面。来的时候其实他们是四兄弟,都很小,大概是身长二公分左右。在我鱼缸里养了几个月,其中镶红最小的小哥就显出先天的发育不健全。其他的鱼兄弟都噌噌地长个子了,他就总是那么一点大,明显不见长。虽然个头小,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小鱼的其他方面倒也没有什么不正常,游动起来还特别快特别灵活。甚至我后来还发现这小个子经常欺负那几个大个子,特别是欺负那个个头最大的老大。有一天我正在书桌上坐着看书,就听背后的鱼缸里的砂石唏哩哗啦一阵响,我起身去看,发现那小个子正把老大追得在鱼缸里打转。观察了他们一段时间,看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只见那小个子总是用嘴去弄老大的肚子。小个子的嘴一碰,老大就唰啦一声向前逃窜,小个子又去追,老大再逃,两个鱼就在鱼缸里打转圈。这老大也很奇怪,虽然个子大,但是很憨厚,从来不去惹别的鱼,喂食的时候,别的鱼打破了头来抢,他就在一边向我张着嘴摇着头。我奇怪地想,不管人还是鱼,做老大的难道都是这么个好脾气?我看了一段时间,看不下去了,就要警告那小个子。等着他追赶老大追到我面前,我放过老大,就在小个子冲来的时刻,用手指猛敲一下鱼缸。铛地一声,所有的鱼都吓呆了,愣在那里不动。但是不一会儿,大概看看没有什么危险发生,顽皮的小个子又开始追逐老大,老大又是只有逃窜的份儿。我又在小个子当头铛地一敲,他们又是一愣,一个个沉在水底,嘴巴一张一合快速地喘着气,再不敢闹了。
鱼兄弟们就这么长着。几个月之后,正当我以为那小个子大概就是个侏儒鱼,身体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却发现他渐渐地不太活跃了。然后就注意到他开始不进食,体态也出现异常,开始向一边弯曲起来。后来他的状况变得那么差,以致要我碰他一下他才动一动身子。我听说鱼最容易得的病是霉菌,水里加点盐份会有治疗效果,就用一个小玻璃缸,水里加了少许的盐,把他单独养起来。那是白雪皑皑的圣诞节期间,人们都放了假,回到披红挂绿的家里,围着壁炉,一起喝着香热的咖啡,听着祥和快乐的圣诞音乐。我实在不忍在这样的日子里把他们兄弟们分开,硬是等着过了圣诞节,才把小个子移到了他的病缸里。缸子是透明的,我把它摆在也是透明的大鱼缸的旁边,相信两个水世界的鱼兄弟们还是能够相互照看到对方。这样也过了好几天,小个子就那么无力地在水里漂着,直到有一天早晨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我伤感地用一个豆腐盒子把他埋到了外面的冰雪里。
小个子鱼走了之后,鱼缸显得比以前安静。但是鱼兄弟们长大了,每条都有四五公分长。我得给他们换一个更大的住处。于是我买了现在这个有过滤器恒温器的鱼缸。这鱼缸比原来那个就大了好几倍了。三条鱼放进去也显得空荡荡的。女儿就说要再买几条。在宠物店看来看去,她看中了白衣红顶的一群,就从中挑选了镶红和白雪姐妹俩。镶红姐妹们的加入,顿时使我这鱼缸的水里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在镶红她们来之前,鱼缸里就是这些浑身金色的鱼兄弟们。他们除了两只眼睛是黑的,其他金光一片,看得久了你其实会觉得很单调。他们长得也不耐看,尖头尖脑,宽宽扁扁的身材,一小片尾巴,就像英雄女儿里面唱的那样,两头尖中间宽,长长扁扁,扁扁长长,不好看。这也难怪他们。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应该从外表来判断一条男鱼,就像不应该用外表来判断一个男人一样。男鱼就像男人,不在外表的华丽,而是思想的深刻。我总觉得那个老大鱼是个思想者。他总是那么憨厚宽容,很少跟兄弟姐妹们抢食,也不主动挑衅别鱼。他经常静静地一个鱼呆着,看着其他鱼兄弟鱼姐妹们追逐戏闹,而他什么也不做,只在一边毫无表情地呆着,好像在打盹,好像在思考。小弟鱼们有意无意地碰他一下,他就让开,显得大智若愚。我曾经几次尝试通过眼神或者手势或者某种方式跟他沟通,尝试着去理解他到底在那水底在想什么,而终归不得成功。他经常就那么静静地沉在水底,睁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静静地在那里半天不动。有时候甚至连嘴巴也不容易看得到他动,只有鱼腮微微煽动着。我看看他,问他,你干什么呢?他的眼睛也转一转,看一看我,就又转回去。他那眼睛的转动,不是要跟我的目光来接触,不是要跟我来交流,而是斜飘一眼,冷眼相看的眼神。诗人柏桦曾经说,“难以理解的鱼不会歌唱/从寂静游向寂静//需要东西需要说话/但却盲目地看着一块石头”。这话前面是对的,后面是错的。我鱼缸里的这个老大,镶红的大哥,是难以理解的,总是沉默,整天从寂静游向寂静。但是他需要什么吗?他需要说话么?他不求我喂食,他不跟我说话。给他,他就吃。不给他,他就不吃。别鱼要抢,他就让别鱼抢。别鱼其实也抢不完,所以他其实也总有得吃。他是那么从容不迫,那么无所谓,他是一个哲学家。我真想理解他的哲学。
镶红和白雪来的时候,个头已经跟她们的鱼兄弟们差不多了,所以我并不担心她们会受到男鱼们的欺负。倒是她们的加入,不但给这个一片金黄色的男鱼世界增加了色彩,而且也增加了阶级结构的复杂性。论身价,镶红和白雪可不是她们的那些几角钱出身的兄弟们能比的。她们每条二十多块钱,跟他们比,真正是身价百倍。买的时候我并没有去想鱼世界的阶级冲突问题,但是买来之后,我倒是真想看看,在鱼世界的生活中是否也有出身不同的等级观念,是否镶红和白雪姐妹总会独处一偶,而对那些贫贱兄弟不屑一顾呢?后来事实证明,鱼世界比人世界更和谐,出身不同的阶级冲突是没有的。镶红和白雪一加入我的鱼缸,就跟她们的兄弟们玩到了一块。白衣红帽的俩姐妹很快混入金光闪闪的三兄弟之间,我根本就抓不到一点点她们有闹小贵族集团的犯罪证据。
那几天我的鱼缸刚买来,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水。鱼儿兄弟姐妹们进了我的鱼缸,不管是从原来旧寒舍搬进新豪宅的鱼兄弟们,还是刚从宠物店的高级豪宅搬进我的简陋鱼豪宅的鱼姐妹们,大概都对这四壁空空的新世界感觉好奇。那一晚我注意到他她们五兄弟姐妹,或者是一个个贴着鱼缸避上下窜动,或者是成群潜入水底深处身子贴着鱼缸底,一起从左游到右,又一起从右游到左,反复来回游动。我一开始感觉很好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样有什么好玩的呢?后来注意到,其实是室内的灯光照在鱼缸里,鱼缸的四壁反映着鱼们的镜中身影,一只鱼就能照出几只鱼的身影,一处动带着水缸里处处影子动,也算有趣。她们或者正跟镜子里的自己亲嘴,或者就贴着鱼缸底来回追寻自己的镜中身影。这时候,鱼兄弟们显然因为游得比较快总在前头,姐妹们就显得有点跟屁虫的样子。
以后,我往鱼缸里添加了一些假山碎石,鱼缸的空间不再那么空旷单一,鱼兄弟姐妹们的活动也因此丰富了一些。除了莫名其妙地来回游动,或者莫名其妙地静静呆在水底,他她们也不时游到鱼缸的角角落落,用嘴去拨弄假山砂石,尝试那些塑料水草,或者反复地在那个假山的洞穴中来回穿行。金色的男鱼们要从一头游到另一头去,只将尾巴稍稍一摆,给一个启动力量,就能顺溜地直线窜了过去,好像空中的滑翔机一样,身体在滑翔的过程中一动不动,显得自信而轻松。而红白鲜艳的女鱼们要从一头到另一头,非得不断地扭动腰肢摇头摆尾才能完成。也不知道她们的确是力不从心,还是故意要矫揉造作。看着他们,我不由得不把他们想象为身披黄金甲的宫廷卫士和衣帽鲜艳的宫女们。
男鱼们和女鱼们,金色的和白色的,镶红和白雪,他她们整日在水中游着,没有交流,没有冲突,行动随心所欲,悠闲而自在。他们在鱼缸里来回游动,探索小小鱼缸的边边角角,反复地咬嚼那些砂石,咬嚼那些水草。一条鱼咬过了,游开了,过一会儿另一条鱼再来咬一咬。在这样的生活中,镶红的行为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在她静呆着也许是睡觉的时候,姿态有点不拘小节,不像她的鱼兄弟姐妹一样规规矩矩。有天早晨起来,我看到她半个肚皮朝天地漂浮在水面上,以为她完了,不料用手一碰,她却呼啦一下翻过身来,游到水底去了。后来再看到几次她这种不符合大家闺秀风格的行为,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常常放下手中的书本,静静地观看他们,想象他们的生活跟我的生活到底有什么相同,有什么不同。他们有情感有欲望吗?他们有喜怒哀乐吗?他们五个兄弟姐妹之间有什么样的交流呢?他们能交流吗?鱼的语言是什么?他们知道鱼缸外面的世界吗?他们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被我从他们的大家庭分离出来,他们还记得以前的兄弟姐妹吗?他们能看多远?十米之外就是他们的外空世界?他们是否知道除了自己身处的这个水世界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养着其他跟他们同族同种的鱼的水世界呢?如果知道,那么他们会不会因为无法摆脱这个鱼缸的局限而感到痛苦呢?如果他们因此而有痛苦,那么我买了他们不是对他们犯罪吗?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果他们根本不会想,那么他们也就根本不会有痛苦吧。啊,知识越多越反动,思想越多越痛苦啊!我又想起来组里新来的一位员工,在她的电邮的签名上所加的一句莎士比亚的话:行为本来没有所谓对错,是思想把它强加了对错的。我曾经想跟她说,因为人总是有思想的,所以人也就不可避免有对错的概念,所以在这句话在人类世界里就是废话。现在面对着这缸金鱼想来,莎翁的话不是一个警告吗?如果科学能够让金鱼的思维系统进化到有思想的地步,这是给金鱼世界造福呢,还是作孽呢?我又想到我们中国老子所宣扬的统治观念,虚其心,实其腹。这些到底是反动的愚民政策呢,还是深刻关怀呢?哇,这居然牵涉到了进化论和伦理学甚至政治学的范围,我不敢多想了。
记得罗素先生论幸福之道时说:“动物只要不生病,有足够的食物,也就快乐了。我觉得人类也应该如此。”还是他老人家说得对。我们应该向动物学习,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我停止傻想,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去取鱼食。刚才还悠闲地漫游着的鱼兄弟姐妹们,哗啦一声都冲到我面前的水缸边沿,张着嘴巴,摇头摆尾,争先恐后地向我致意。他们好像总是吃不饱的一群,或者的确总是以吃为乐的一群。
抢食的时候,镶红总是最不顾体面的一鱼。以前我以为这么摇摇摆摆的女鱼们,抢食的时候会处于下风,所以,喂食给她们,也总要特意把鱼食投放到离她们较近的位置。没有想到这她们根本是巾帼不让须眉,一到抢食的时刻就跟她们的兄弟们打成了一团混战,把水面弄得唏哩哗啦响。镶红刚来的时候,跟她的姐妹白雪几乎区分不出来,都是一样的白身红顶。渐渐的随着身体的长大,镶红那洁白的尾巴上却显出几点逐渐扩大的红色出来,让我得以认识到,其实两条女鱼之中只有这一条是抢食的时候比男鱼还要凶狠无耻的。镶红不但总是毫不客气地占到离我最近的一个位置,比她的兄弟姐妹们嘴巴张得更大,摇头摆尾更为放肆,更为不雅的是,她居然总把头伸出来,伸到她旁边的鱼兄弟的脸上去,狠狠地把他们压下水去。刚压下去一个,又把另一个也压下去。她不断地把别鱼压下去,不让他们占居跟我最接近的位置,直到食物落到她的嘴巴里为止。哇,这镶红如果是活在人间,不就是个悍妇吗。我想跟她讲讲道理,可是镶红是不讲道理的。我只得对她摇头叹气,无可奈何。
前些日子,鱼食用完了,我换了另一瓶鱼食。换鱼食应该不是个困难的问题,虽然有时候他们不能马上适应。最早,从片状的鱼食换成颗粒状的时候,镶红的兄弟们也曾抗议了几天,把我喂的颗粒吃进去又吐出来。但是坚持喂了几天之后,他们就适应了,就又开始抢着吃。我要换给他她们的鱼食,是我一年多前买的,也是颗粒状。但是这瓶的颗粒比刚用完的那瓶还要大,当时买来发现颗粒太大就没有用它,现在鱼兄弟姐妹们比一年前要长大好多了,应该用起来没有问题。
我喂给他她们的时候,鱼们照例还是来抢,但是抢到口里发现不是原来的那口味,就不太高兴了。我看着他她们把鱼食吃进去又吐出来,吐出来看看没有其他选择又把它吃进去。这样慢慢地尝试着,几分钟之内,喂下去的鱼食也还是能够被吃完。我心想,过不了几天你们就会乖乖地接受了,就坚持给他们喂这瓶鱼食。
镶红一开始也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当我走到鱼缸面前她就带头来迎接我,也跟以前一样凶悍地跟她兄弟们争抢鱼食。我虽然注意到她和其他鱼一样,把鱼食吃进去又吐出来,倒是没有注意她是否后来又把鱼食再吃进去。三四天以后,我喂食时开始注意到这些鱼已经不那么积极地来迎接我了,而镶红根本就不理我。但是,看到鱼缸里喂的食物最终也还是能被吃完,我想,这次只不过鱼兄弟姐妹们对新食物的抗议活动比较持久一点而已。慈爱的母亲给孩子断奶时候不也必须铁石心肠吗,更何况我是个大男人,心不能太软。我愣着头,坚持给他们喂这瓶鱼食,即使看到镶红沉在水底对食物碰也不碰,我心也不为所动。
那几天,其他的鱼对新食物的抗议态度也很明显。在我喂食的时候,他们只是无精打采地凑过来,用嘴把鱼食碰一下,好像嗅一嗅是什么味道的,就游开了。而这时候镶红的抗议最为激烈,她根本对我以及对我所投放的食物理都不理。她要么就沉在水底一动不动,要么就呆在过滤器的附近,把嘴巴埋在落水冒起的水花里,静静地呆着。我心想,这镶红不但抢食的时候是个悍妇,抗议的时候还是个烈女呢。幸亏她不是人类,否则真是不得了。可是我就没有去想到,镶红其实已经病重了。
上周的情况变得那么严重,以致鱼儿们吃得很少,或者干脆不吃了。我经常在投放食物半小时之后,不得不又在水面上捞掉依然漂浮着的颗粒。我只好决定向鱼儿们投降认输,想着第二天必须要去宠物店另外买瓶鱼食。
第二天早晨醒来,镶红静静地躺在水面上,肚子朝天。我心里一沉,要用手去碰她,其他的鱼儿一阵窜动,就看到镶红的身体也动了起来。刚以为她又是跟我开玩笑,却发现她那僵硬的身体只是随波荡漾而已。她已经永远不能自己游动了。
我好后悔没有早点发现她的病重,好后悔没有早点结束我跟鱼儿们的换食抗争。如果我早点放弃那瓶食物,早点给她们买现在我手上的这瓶食物,她现在应该还在我的鱼缸里摇头摆尾地向我游着。
我把镶红从鱼缸里捞了出来,放进她喜欢吃的那个鱼食的瓶子里。里面还剩着几颗鱼食,可惜镶红是再吃不动了。开车到我喜欢去的野猪岭公园,我让镶红安眠在我常坐的那棵松树底下。河边秋叶正红。
回到家里,鱼缸里的白雪,跟着她的三个鱼兄弟们,刚吃完了我新买的鱼食,悠闲而自在地游着,看不到一丝忧伤,看不到一丝寂寞。
2008-10-18
新语丝月刊200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