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大师的幻觉和太极拳的困境

（这是我三年前写的文章。今天听说又有一个“太极大师”在散打格斗手面前几秒钟惨败倒地，毫无招架之力，将旧文贴出来应景）

无论官方如何不喜欢，如何努力要消除它对中国传统武术界的负面影响，2017年春搏击手徐晓冬痛打“太极大师”雷公这件事，一定会在太极拳的历史上留下一页了。

这一页到底会带着什么历史意义记录下来，也许现在言之过早。但“打假”这个词肯定会出现在其中。假，是中国二十一世纪的时代特色。各行各业，上上下下，无处不假，传统武术界自然也没理由免俗。许多人都认为，徐雷这一打，就是打了太极拳的假。

太极拳界假功夫很多。以前看过一些视频。某大师坐椅子上，试功者把手搭到大师搁扶手的手上，大师稍一抬手，手腕还没抬高一寸，试功者就倒退三步之外去了。当时心里想，这是太假了吧？后来又看到有新一代女大师，站在六七个徒弟之间，只见她优雅地一扬手，六七个徒弟便个个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退步连连。更有两三个徒弟像企鹅那样双手张开，不停地在原地转圈，或不停地上蹦下跳，似乎停不下来了。我心想，这真是假到不能再假了。但假货看多了其实心里已清楚，中国的假货，只有更假，没有最假。

这样的造假，当然是演给别人看的，自己绝对不会当真。你家院子里有条蛇，打个电话给王林大师，想麻烦他当场空中传过来神功给抓走，他肯定不干。两三个圈外人想邀请闫女大师来试试她的功力，她也肯定是不干的。

但是，雷公大师毕竟不一样。雷公大师可是毫不含糊地约了搏击手来当面比试的。可见，无论他的太极功夫到底真正有多高（或多低），至少他自己是认为已经练出了不可轻视的真功夫的。至于说那场比赛的结果，他不但无钱可捞，名气也弄臭了，还在十几秒之内就被打了个血流满面，这一定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自己主动约战，结果却把自己弄成这样的惨不忍睹，舆论还指责雷公大师有意造假骗人，我觉得似乎有点冤枉他了。

仅仅从这场比赛来看（我强调仅仅这比赛，因为我不了解也不打算花时间去了解这个人），雷公大师是和千千万万被假医假药假信息假投资欺骗的人一样，显然也是这个造假时代的受害者。

不过，雷公大师又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假货受害者。一般的假货受害者，比如以为真有什么好的投资项目等他去发财而被骗了钱的，或真以为有什么偏方特效药而买了假药回家的，其共同特点都是对外在信息的判断错误。雷公大师却是对自身状况判断错误，才出了这样难堪的后果。如果可以排除智商问题，那么他显然是被有关太极拳功夫无可匹敌的虚假信息弄昏了头，对自身的太极功力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觉了。这听起来就有点像宗教了，不信的人觉得荒诞不经，信的人常常相信它法力无边。

但太极拳并非宗教。以我个人学练太极拳的了解和体会，太极拳的武术成分虽不具备无边法力，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不仅理论上说得通，实践上也可以检验。

一般不真正了解太极拳的人，会以为太极拳只是慢吞吞软绵绵的动动手脚。那只是太极拳最初的套路练习给人的外表印象。完整的传统太极拳练习除了套路，还包括对抗性的推手、散手等训练过程。套路练习不仅有步法和身法的基本功训练，也包括许多技击动作训练。推手和散手练习则是把套路练习掌握的动作应用到对抗练习之中。这些练习都是从慢开始，逐渐进入到快的阶段。它们并非只是纸上谈兵，若掌握并应用得当，完全可以伤敌杀敌。

回过头去看历史，太极拳更不可能从来就是无用的花架子。它当初应该是为了实战需要，训练上战场杀敌的士兵，或是为了民间斗殴防身自卫而发展起来的。即便太极拳手参加那时的打擂比武，也是生死格斗，没有点真功夫的话无疑是去找死。

有人说，雷公练的是太极拳，徐晓冬打的是太极拳。太极拳看起来不经打，不能打，所以证明太极拳就是假武术。

暂且不说雷公是否是太极高手，先看看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拳术的“能打”。有人问你会打球吗？你大概会回答：“会点。”在这样回答的时候，你并不需要确定自己必须是球赛的冠军，你的意思就是一般意义上会玩球而已。太极拳的“能打”，为什么就不能是这个意思呢？古时候民间练习太极拳，无论是为了上战场或应付民间打斗，要对付的也都不必是武林高手。说太极拳是能打的武术，有实战意义，也就是这样的意思。

那么，被认为功夫很高的太极拳高手到底有多么能打？对这个问题缺乏客观的评判标准和确实的回答，才是问题的关键。我认为这也正是目前太极拳界许多乱象（包括产生雷大师幻觉）的原因所在。

历史上有名的太极拳高手，比如杨露禅和孙禄堂等，据说都是闯江湖打出来的，都很厉害。但人既已不在，留下来的都是传说。现代有名的高手（不包括闫女士等显然弄虚作假的和那些只表演简化套路的花架子大师），看起来像是有些真功夫的，却没见他们和别人正式比赛较量过，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些“大师”相互之间到底谁更“能打”。

按说武术高手的名气，应该都是各种对抗比赛“打”出来的。拳击有打出来的冠军，散打有打出来的冠军，但现在的太极拳冠军或大师，大概都是评出来的。为什么太极拳就不能有“打”出来的冠军？理由很多。我觉得比较客观的解释是：除非允许生死格斗，否则，综合全面的太极拳技术是无法比赛的。

和所有发源于战场和民间斗殴的传统武术一样，太极拳是为了伤敌杀敌而总结出来的。它和其他现代拳击格斗不一样，从来就不是以保证赛手生命安全为前提的体育比赛而设计的。它的动作包括穿掌插喉，独立势指裆锤打击裆部，捋挤反扣关节，还有很多肘部顶撞肋骨，等等，目的都是杀伤对手。那些非致命致残的身法步法动作，也都是为了支持身体来完成这些动作。因为唯一的目标就是杀伤对手，除了徒手练拳，剑、刀、棍等什么兵器都是传统太极拳训练的内容。因此，真正的太极拳功夫现在是无法应用在“友谊第一”的比赛当中的。

所以，让太极拳手在现代搏击规则下和现代搏击手比赛，方玄昌有个很好的比喻，就是相当于让民间杂技去参加现代体操比赛，训练目标不同，方法不同，怎么可能赢？雷公大师事后接受采访时，说他那天没用真功夫，否则可能闹出人命。这个解释现在从一个“败将”口中说出来，显得狡辩可笑，但其实也不完全没有道理。关键是，没有真正的实战比赛，谁也说不清楚。

能够部分应用太极拳技法又保证赛手安全的比赛，似乎就是推手。但推手比赛还是有很多不理想的方面。它不仅只应用了太极拳技法的一小部分，而且以现在的比赛规则也很难体现出太极拳术的轻灵功夫，实际比赛时常常走样而为摔跤。所以，如何修改推手的比赛规则使得赛手能更好地体现太极拳的技术特点，是一个难题。

没有对抗比赛，就无法客观评判一个练习者的水平到底有多“高”。现有评判系统不能体现实际武术水平，那么在这个系统中出现的所谓“高手”就必然是鱼目混珠，水货假货泛滥。而一旦假货水货泛滥，真功夫自然就贬值，练习者也就缺少了苦练真功夫的动力。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没有太极拳的实战比赛环境，对真功夫有兴趣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懂得太极拳真谛的人也就越来越少，能练到如火纯青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名师不等于“明师”，功夫成了幻觉。所以，就算现在马上来一场生死决斗，让那些号称大师的太极拳高手们去对抗搏击手，也完全可能要败下阵来的。

任何一种本应该是对抗性的运动，必须要有对抗性的比赛制度，才能吸引大批对真功夫的练习者和欣赏者，才能使其技术内容得到保持和发展。太极拳的困境就是，不太可能设计出一套既能全面应用太极拳技术又能保证赛手安全的比赛规则来。

既然时代不同了，传统武术要在禁止生死格斗的现代环境下把一些既有健身价值又有比赛观赏价值的对抗性技术传承下去，就必须要改革。抛弃那些致命的技击动作，专练那些还能在比赛中使用的技术内容。

但是，既然是武术，任何动作组合的改革也不能完全抛弃对抗性因素，更不能抛弃只有通过对抗性比赛才能评判练习者水平的原则。中国官方因为不在乎太极拳的技击意义，只强调它的健身效果，上世纪中期推出了一系列改编了的太极拳现代套路，其中很多新动作已经完全违背武术技击的原理。加上那些从体操系统学来的各种套路比赛的评分制，更把现代太极拳引向武术的相反方向，使其向体操化和舞蹈化的方向发展。这样的改革不仅不是在继承传统武术，而是加快了传统武术之所以为武术的对抗性技术的失传，造成了传统太极拳的灭顶之灾。

我的思路是完善推手比赛规则，并且以推手比赛为基本训练目标，来重新编排太极拳套路的动作组合。抛弃那些没有传承价值的杀人动作，使练习者能够把全部的时间精力致力于提高太极推手技术水平的练习。这样做的同时，也把现代太极拳的练习目标从一般意义的“武打”中脱身出来，避免了进一步和现代搏击格斗纠缠不清的谁高谁低的口水战。若干年后，将出现一批货真价实的太极推手比赛冠军，他们在推手的规则之下可以和包括来自搏击格斗领域的任何高手较量。

传统太极拳是一项很好的体育健身运动，而且其攻防技术及其背后的道理，既可应用于推手等有趣的对抗性练习，又富含人生哲理。本文的用意就是希望澄清某些误解，增加对它的客观认识。

黄未原，2017/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