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学与逻辑是哲学的两个核心内容。康德在他的《伦理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 of Morals)一书的开篇指出哲学分为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又包括了物理与伦理两个方面)和逻辑两个部分。但是,关于什么是形而上学和逻辑却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
即便是今天的哲学界的权威人士或许都会对形而上学一词的含义的解释感到为难,其实我们可以从该词的来源得到对该词的含义的一个很好的领悟。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一词最初是亚里士多德的一本哲学巨著的书名,而这本书又是由亚里士多德之后的Andronicus of Rhodes 于公元前60年左右将亚里士多德的一些作品编辑而成,也就是说形而上学一词并非亚里士多德本人所创而是后人所赋予他的一部哲学巨著的名字。Metaphysics(形而上学)一词由meta和physics两部分构成,meta的意思是“在。。。之后”或“在。。。之上”而physics的意思是“物理学”。
关于为什么将该书命名为Metaphysics的原因有一种纯排序上的解释,说是因为先有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Physics)一书,而那本形而上学是写在《物理学》(Physics)之后的所以就命名为Metaphysics(形而上学)。如果这确实是考古的结果,我也无话可说,但目前看来这似乎仅是一种推测。如果这仅是推测,我本人非常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而更愿意把用Metaphysics(形而上学)为那本巨著命名看成是Andronicus of Rhodes的一个天才之作,表明了他对于该书内容的深刻理解。这是因为在该书的一开始亚里士多德就表明了他是在寻找自然现象背后的第一原理(…Judged by all the tests we have mentioned, then, the name in question falls to the same science; this must be a science that investigates the first principles and causes; for the good, i.e. the end, is one of the causes.)也就是说该书不仅仅是在排序上成书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之后,而且在内容上也正是在探讨存在于《物理学》一书所论述的物理现象背后或其上的更一般的原理,而这一“背后或其上”的意思,也正是meta的意思。
而Metaphysics被译成中文的形而上学一词是因为在比亚里士多德更早一些的时候的东方中国哲人对于存在的一般原理与具体表象之间的关系有着与希腊的meta一词相同的感觉,在《易经》(可惜作者不详,孔夫子的后人认为是孔夫子所作,但也有不同的看法,而且《易经》所主张的“恒变”的思想似乎与孔夫子的复古的说教不太一致)中有这样一句,“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而上一世纪的日本哲人井上哲次郎又天才性地依据《易经》的这句话将Metaphysics译成了中文的形而上学,如同Andronicus of Rhodes很好地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一样,井上哲次郎看来对亚里士多德的Metaphysics和《易经》的形而上的意境都有很好的领悟。不过遗憾的是井上 哲次郎是一个鼓吹武士道的人,这恐怕会影响今天的世人对他的哲学的兴趣。
记得我刚上大学的第一个星期,各任课老师来到宿舍探望我们新生的时候,有一位教理论力学的老教授说,“读书就是要先把一本书读厚,然后再把一本书读薄。刚开始学的时候会觉得内容越学越多,等你毕业时回过头来看,你会觉得也就是那一点东西。”这位教授所说的读薄其实就是对那本书的一种形而上学的认识。可以想见,这种读薄可以是一种不断上升的过程,起初是将一本本具体的书读薄,然后是将很多书一起读薄,然后再将更多的存在的内容一起读得更薄,这将是一个没有止境的过程,也就是老子所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意思。
现代信息科学的兴起为Meta的意义作了新的诠释。在今天的计算机的语言和数据系统中人们常用metadata来表示可以用来界定具体数据或系统的超级数据。由于根据这些metadata人们可以了解到它们所界定的对象的一些特性,我们可以将metadata看作是对于具体的数据或系统的一种形而上学的表述。而这样的理解其实可以反过来帮助我们理解让很多哲学家感到难以解释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本身的一个含义:对于复杂的现实的抽象描述。
所以说,形而上学既是对复杂的现实表象的抽象性的认识,也是对产生这些表象的背后的一般原因的思考。这也是为什么作为专业研究对象的形而上学的内容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的原因。随着人们对于具体的物理现象背后的原因的认识的不断加深,一些原属于专业形而上学的内容会成为具体学科的对象而不再被认为是形而上学的内容。比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典型的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的杰作,可是它不但成为了现代物理学的基础而且早就被列为了普通物理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另外,由于形而上学是对于存在的不同层次上的原因的探讨,因此传统的形而上学(包括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一书)也将不可避免地探讨关于超自然的认识,也就是说神学的探索也被认为是传统的形而上学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们知道哲学的意义不仅在于哲人的警句名言或哲学的理论,而更在于哲学性的思维及生活本身对哲理的演义,作为哲学的核心内容的形而上学的意义当然也要体现在对于现实的形而上学的认识和思考的能力上。遗憾的是,现代科学的发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所带来的一个负面作用居然是在十九世纪出现的人们对于曾经孕育着很多具体学科的形而上学的一个几乎是全面的否认,而这种否认首先来自专业的哲学界然后作为一种知识深入到并不了解什么是形而上学的普通百姓的文化生活之中。中国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从小在中国可以说是伴随着学校,报纸和电台对于形而上学的铺天盖地的批判而成长的。直到两三年前,我在网上谈论形而上学时还会受到一些海内外华人的挞伐。
这种对于形而上学的否认的起源恐怕更多的是功利心的驱使。一些抱着成为象亚里士多德和康德那样的伟人的梦想且被认为是天才的种子选择了曾几何时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皇后的形而上学为专业,然后发现自己的抽象思维完全跟不上科学迅猛发展的步伐而时代的风头已让科学家们抢足的时候,站出来把形而上学贬得一无是处是可以理解的。一旦有人出来批判形而上学,又没有人能够站在科学行列之外来为形而上学作有力的辩护的话,批判形而上学进而成为一种政治性的时尚也就不奇怪了。
其实,在批判形而上学的人当中并不乏形而上学的高手,卡尔马克思就是一例。但是,当形而上学已被打上孤立片面静止消极的标签的时候,如果不是看到这种批判可以给人类文明真正带来的消极影响及损失的话,是没有人再愿意将自己与形而上学联系起来的。自十九世纪以来这个世界上曾出现过很多形而上学的大师,爱因斯坦薛定谔等等都是典型的代表。但是由于他们都带有物理学或其它具体学科的冠冕,因此虽然人们还是会把他们列为杰出的哲学家,却很少有人会把他们看成是形而上学的大师。相反地,形而上学的称号被非常慷慨地授予了科学家们不愿或甚至可以说是不耻与之为伍的算命看相或修炼异能的江湖术士。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科学和社会发展的例证不断显示了作为哲学的核心组成的形而上学的强有力的生命力,人们又开始了对于形而上学的实质性的翻案,大众媒体和科普或学术读物谈到形而上学时的调子开始趋于正面,而正统的学术人士也开始要将形而上学的帽子从江湖术士那里收回,作为一个桂冠戴到自己的头上了。
但是,对于作为哲学的核心内容的形而上学的批判所产生的社会性的负面效应是明显的。且不提象曾经发生在中国的那种将形而上学作为政治大棒的做法对于人们思想解放所造成的负面效应,就是在世界范围的学术界和大众文化里在为科学的知识性力量进行锦上添花的同时对于超乎具体学科的形而上学的贬低无疑是造成今天的世界很多社会危机的一个重要的哲学原因。这是因为对于形而上学的批判很容易不但在学术界而且在社会大众中助长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思维方式,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眼前的状况追求局部的利益,不但不具备全局的眼光而且还排斥贬抑具有长远和整体的考量的思维。这种狭隘的思维方式在历史上就极具负面的效应,而随着现代化的管理,通讯与交通手段所导致的全球一体化的到来,这种反形而上学的思维所造成的狭隘的负面效应就显得更为突出。可惜的是,正如我先前在其它的文章中指出的,哲学的进步及其所带来的社会积极效果不是短时间能够马上收效的。即便是今天人们已经认识到了这个世界为过去几个世纪里的反哲学的思潮所付出的巨大代价而开始重视哲学的教育与宣传,要想在世界范围内收到明显的成效恐怕还要等很多年,而如果今天都还不能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人类将继续不断地为之付出更大的代价,而且这样的代价恐怕会随着科学的发展而不断地增大。这就好比一部闸皮严重受损的车子,开得越快,风险越大。
与形而上学一样,逻辑也是哲学的一个核心内容,而且也与形而上学一样,逻辑也是常让哲学家们感到难以解释的一个对象。亚里士多德是公认的西方世界最早的逻辑大师,他在《形而上学》一书中也明确地将逻辑作为一切思考的基本(当然也自然是他在该书中所要讨论的被后人命名为形而上学的思维的基础)。在莱布尼兹那里,逻辑是分析的基础,在康德那里逻辑是关于思维的形式本身的学问,黑格尔把逻辑看成是绝对理性的表现,到了罗素那里逻辑与数学得到了统一,而罗素的学生维根斯坦则把逻辑与语言完全捆绑在一起。相比而言杜威的逻辑更加简单实用,他认为任何一个有结论的思考都是逻辑思考(In its broadest sense, any thinking that ends in a conclusion is logical)。
几天前我在博客帖出了一篇题为“理性的逻辑和感性的逻辑”的文章。与前面提到关于逻辑的各种经典的理论相比,对很多读者来说,我的那篇文章里所谈到的感性逻辑可能更难以接受,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于将逻辑与理性联系在一起,因而很难将逻辑一词用到感性上。其实,我所说的感性逻辑不但具有生活现实的依据,可以解释一些用理性的逻辑难以解释的现象,而且反映了现代心理学和思维哲学对于人类意识的认识的发展。
哲学有两大公认的功用,一是对现实和未来的包括哲学作为一门学科自身的运作在内的具体实践进行指导,另一功用便是对于过去的文明发展的成果进行总结并反映现实的文明发展状况。我相信如果远在古希腊人们对于思维的无意识(或潜意识)的过程已经有如今天这般的认识,以他们的智慧,亚里士多德,莱布尼兹,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大师们恐怕也早已提出感性的逻辑的感念了。只不过在他们那个时期并没有我们今天这般的对于无意识(或潜意识)的认识。虽然罗素维根斯坦和杜威的时代的人们已经有了对于无意识(或潜意识)的一定的认识,但是哲学对于文明发展的反映也往往会有一个滞后,因而他们显然也没有把逻辑与感性的第一反应联系起来。其实,感性的逻辑的概念可以看成是杜威的逻辑的进一步延续,是当我们把从感官或大脑接受到信息的输入到大脑根据这些输入信息做出有意识的明确的第一反应之间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灰色思维过程放大之后的对于传统的理性逻辑的一个直接的延续。
所以,我们可以对逻辑下这样一个更为一般而且简明的定义:逻辑就是任何思维结论的依据。这里的结论正如杜威所指出的那样不需要是正确的结论,可以是听起来非常不理性的结论,而这里的依据不需要是有意识的思辨,可以是无意识(或潜意识,或下意识)的反应。逻辑具有它自身的如亚里士多德,康德,罗素以及其他的哲学家,逻辑学家或数学家们所指出的特性,对于逻辑的研究就是对于逻辑所具有的各种特性的研究,其主要部分正如康德所说是独立于人的心理的特性。比如,我们不用知道任何心理学知识都可以得出结论一个人不可能拥有可以扎透一切盾的矛的同时又拥有所有矛都扎不透的盾。这表明了逻辑的独立于语言和心理的特性。但是,这些抽象的特性本身并不能涵盖现实生活中的所有的逻辑思维的现象,比如它们不能解释人们实际上总是先有结论然后再努力地运用逻辑来向自己和他人来表明自己的结论这种非常一般的逻辑思维方式。因此,鉴于逻辑与语言及无意识心理的耦合,要想能够对现实中的各种逻辑思维进行研究并得出具有实际指导意义的关于思维逻辑的理论,对于逻辑的探索恐怕无法如康德或其他一些哲学家所愿那样完全与语言及心理的研究脱钩。
作为哲学的两个核心的内容,形而上学和逻辑彼此之间又是相互关联的。一方面,逻辑是形而上学的基础,而形而上学是对于逻辑的巧妙运用;另一方面,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也是我们认识研究逻辑的特点的一种有力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思维方式。比如,康德对于形式逻辑的讨论本身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辨。我这里再举一个形而上学与逻辑思维的巧妙结合的例子。几年前我去参观波士顿的科学展览馆,里面有一个用来证明地球在自转的实验装置。那是一个吊在由屋顶挂下来的长绳子末端的铅球构成的长臂单摆,摆锤离地面有一小距离所以在摆动过程中不会接触地面,在以摆锤的最低点(也就是当摆绳与地面垂直时)所对应的地面上的那点为圆心,以摆锤所能达到的最大水平距离为半径的地面的圆周上树了一圈小木棒。当摆锤与木棒相碰时,木棒将会被碰倒。因为摆锤的质量很大所以与木棒的碰撞基本不损失什么能量。在每一时刻看上去,如人们一般所预料那样单摆是在一个与地面垂直的平面里来回摆动,但是24小时下来之后,摆锤会依次(不会有次序的错乱)将地面上的小木棒碰倒,也就是说每24小时摆锤在地面上正好画出一个圆来。据说这是西方世界在还没有能够证明地球是一个球的时候,第一个被用来证明地球是自转的实验设置,其依据是如果地球是静止的,那么那个摆锤在重力的作用下应该在一个垂直的平面里摆动,只有地球每24小时自转一圈的情况下,摆锤才可能在地面上划出一个完整的圆。很显然,这谈不上是什么严格的科学实验,但是整个实验设计却是运用逻辑进行的一个非常巧妙的形而上学的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