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已发表作品:〈魔鬼的彩带〉〈假如镜子能说话>〈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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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要找什么?17

(2009-04-29 14:39:43) 下一个

7

 

珊瑚社区的南面种有一大片玉米田。粗壮的玉米茎叶常常会弄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声响。这种声响是破哓时分珊瑚社区四周仅有的声响。乌云埋没了晨曦,使社区的四周又罩上了一层灰影。

王太太习惯地把右脚跟搓着左脚的大拇指丫。她听见了雨声。她的听觉一向比味觉灵敏。王先生显然也听见了雨声。他在清晨的睡眠多半是随着气候而变化的。如果下雨他就犯困,又是打鼾又说梦话,好象雷打着屁股也醒不了。因此现在,他把紫酱色的舌头当作一件伪装物吐在厚厚的嘴唇外,通过舌根和喉头的震颤,发出一种短促而断续的鼾声。由于不是发自鼻腔的自然鼾声,所以听起来就像用钢精锅爆玉米花的声响。随着这瓮声瓮气的玉米开花声,搭在他肚子上的毛巾毯也犹如海浪般地起伏着。一丝带着雨气的微光从窗帘缝隙里漏了进来,正好照在壁橱的两面大玻璃镜上。王先生睁开他的右眼,通过镜子只见平素下雨起得比狗都早的王太太正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

下雨了。他说。

我知道。王太太睁眼笔直地躺着,仍然搓着脚。

鬼知道她等什么,一天比一天起得晚,大概割乳伤了元气。王先生想着翻了个身,背对着王太太把喉头的玉米花又继续爆起来。那丝微弱的光亮已经移到了他那边的夜壶箱上。夜壶箱上除了台灯还有电话;半盒特制胶布,那是王太太为他买的,一种专门用来贴在鼻子上防止打鼾的特制胶布,不过他从没用过;还有两把小剪子;一个圆珠笔样的剃鼻毛电动刀,这是王太太从电视广告里邮购的。还有一筒抹手的挪威防裂膏,王先生认为它抹抹脚还可以。另外几样要紧的东西王先生都藏在抽屉里,那是他的秘密。王先生发现王太太从不去开他的夜壶箱抽屉,这给他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新婚之夜他第一次听到王太太把床头柜叫作夜壶箱,觉得这种叫法很性感。然而现在,这件性感的家具,尤其是它抽屉里的秘密把他弄得心烦意乱。他又把身翻向王太太那边,发现带收音机的电钟上红色的000正一闪一闪,原来停过电了。他便叫起来,

你的钟停了呀!

我知道。下雨,你睡好了。王太太仍然很平静。

王太太不仅没起床,连说话的字数都比往常少多了。王先生心里纳闷,撇了撇厚嘴唇又把身翻了回去。

你不起床我睡不着。

王太太见他这么说就掀开毛巾毯坐了起来,在床沿又搓了搓脚,然后摸着套上便鞋。从壁橱里拿出件草绿色连衣裙。裙子是在一家倒闭的服装店买的,人造棉的质料,椭圆形领口,像件印度大褂。原先裙子的袖口还要大,她剪去了一块,但边滚得不够仔细。其中一只缝斜了,就是右手那只,上面还沾着油星和酱迹。她伸开双臂钻进裙子像是钻进了一块布帘子。因为割掉了乳房,胸前堆积起的皱褶立刻如同凋谢的鸡冠花在她凹进去的胸脯上垂当下来。她拉了拉那些皱褶,又提着腰扎上一根灰腰带,这使那些皱褶更加多起来,因为那根腰带早被下滑的布褶盖没了。

王先生再一次睁开右眼的时候,王太太已经从她那只夜壶箱上拿起了她的圣经,正向卧房门走去。开门前她又折回来坐在床沿穿上了袜子。一等王太太关上门,王先生就噌一下拉开夜壶箱的抽屉伸手在里面翻了两下,随即又用力关上了,好象和抽屉里的东西生气似的。他坐在床上,双手压在鼓满气的肚子上,对着半明半暗的卧房叹了口气。

卧房,想起来的话,王先生总把所有的事都归到自己的额头上。王先生80年到上海,别人都说他有个很地道的广东人额头,又饱满又光滑。现在过了20年,头发落了一大半,就更饱满更光滑了。中山东路上那间小阁楼的老虎窗面对着黄浦江,墙上湿兮兮的,长满了黑绿的霉斑,毛毛绒绒,有如巴着一层毛虫。家具也长霉,也像巴满了毛虫。除了一只伤痕累累的五斗橱紧贴着墙根,还有两条木凳,上面架着一只棕绷。王先生先用手在棕绷上试了试,确定牢靠后才坐上去。此刻他的额头像个蒸汽锅,浑身热骚骚的。两天前他就见过了这个女人的照片,一个足足有30岁的老姑娘,他远亲给介绍的,并说是个黄花姑娘。王先生不相信女人到了30岁还会是黄花姑娘。他所见过的女人大多十五六岁时就跟过人了。王先生满脸生疑,把眼珠调到眼睛一角看了看老姑娘的前胸。一副未成年的前胸,直径及厚度的尺寸总共不会超过两片韩国鱼饼的大小。王先生看着不过瘾,他撇了下厚嘴唇。本想去捏捏那两片鱼饼的弹性,可刚伸出手,就被王太太的手打了回来。王太太在停了半分钟后又开始说话了。她在开口的同时挥了下手,正好打在王先生的手上。王太太从傍晚就开始讲她的故事,好象永远也讲不完了。她看去有点害羞,到底是新娘子,眼睛望着地上。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痰盂。王先生听不大懂她讲的那些事。什么叫批判眉毛。王先生觉得那个大老婆的眉毛并不难看,只是长着一张烂污糟糟的脸。还有那个叫四妹的,王太太说她父亲是做官的。

哦?做什么官呀?

什么官!我跟你讲,她样样不比我好!一天到晚就是想要入队,入不上就拿自己的钱包去骗老师,这种事谁不会做,老师偏生说我不诚实。老师就是看中她老头子是当官的,包庇她!

王先生把眼珠对在鼻梁中间翻眨了几下,不知道四妹要入什么对,是草花对还是黑桃对?赌场上身经百战的王先生,只知道拍拖叫出双入对,打牌的术语里一般都叫出对子,可是没听说有入对的么。王先生也不知道这个四妹究竟和王太太结下了什么刻骨之仇,要让她那么咬牙切齿,那么痛恨。王先生觉得要是四妹父亲真做官,他倒是想跟他认识认识。

我那时太年幼无知了,我刚满16岁,怎么会不上当?

你上过当?!

王先生吃了一惊。他站起来用手摸着自己肥肥的屁股,好象综绷上顶出一只大头针扎进了他的肉里。过去澳门报上经常报道小女孩上当的事。原来这个30岁的老姑娘根本不是黄花的!哎呀,亏亏亏!王先生在心里叫苦不迭,怎么是你上当呢?明明是我上当了么!我付给那个烂污糟糟面孔的女人整整一百美金呀!一想到钱的事情,王先生就觉得自己的血糖在急速下降,他一屁股瘫坐到床沿说道:

你不,不是……

怎么不是上当?就是上当!王太太不大耐烦这个胖胖的男人打断她的故事。

我是说你不是黄,黄花……

什么黄花?难道你不知道我姓金?我叫金菜针。谁说我叫黄花菜?你把他叫来,我跟他当面对质好了!王太太说完对着王先生白了两眼。

不,不用去公堂,金……菜针这个名字好听。

王先生怕的就是上公堂。他把身边这个老姑娘又仔细上下看了一遍,发现这个胸脯瘪瘪的老姑娘根本连黄花菜都比不上,屁股又那么尖,不像是上过当的么。何况远亲一口咬定她是黄花的。后来王先生觉得不能再这么听她讲下去了,再讲天就亮了,得做点什么,至少也得证实一下远亲的话。第二天,事情很顺利就办完了。街道里盖红图章的老太太看去足有80岁,缺了三颗门牙还不在乎,眼睛对准了王先生的脸射出一道只有20岁女孩才能射出的爱情之光。

看侬额骨头就晓得侬有福气,讨进一个小15岁的黄花姑娘。

王先生表面装作呵呵呵,心里却不知有多得意。他甚至想问问这老太太,她怎么就那么吃准新娘子是黄花姑娘呢。往后住过的卧房再也没有毛虫了,家具都上过蜡,油亮亮的。这张假樱桃木大床睡了20年,还很结实,再翻腾也不出声。仿古的铜座台灯,用麻纱做的灯罩。伟哥就放在夜壶箱的抽屉里,医生开了80粒现在还剩63粒。还有三级片碟盘,还有老男人必读一书,还有一筒强身润滑剂。现在一切都完了。王先生不愿再往下想。他觉得白天还好过点,白天他一门心思看橄榄球,把精力放在喊TOUCHDOWN,吃玉米花上。假牙还在,嚼玉米花正合适。可到了晚上,他就浑身发怵。上了床,本来想做点什么有趣的事,不料王太太胸脯上那两个碗口大的红疤直瞪瞪地朝他望着,常常还要扭动一下。717号,王先生记得很清楚这天是星期六,是王太太动完手术的第七天,他在割草时又和淑芳丈夫相遇了。

您太太做那么大胆的事您怕不怕呀?

怎么不怕? 沙布一拿掉,我吓得差一点从床上跌到地上去!现在我连卧房都不敢进,天一黑我心里就乒乒跳呀。我告诉你,我的日子没办法过了!

当时王先生的脸比在医院里又灰暗了好几倍。他把假牙在嘴里脱进脱出,弄出一种匝匝的声响,仿佛要借此来安抚他那颗倒霉透顶的心。其实淑芳丈夫也没什么灵丹妙药,他用食指推了推眼镜,大太阳把他满怀的同情心照得透亮。

要不您就再多吃点伟哥试试?这药就是不能吃太多,吃多会出问题。可您也不能老这么丧气,您得想着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

想起淑芳丈夫的话,王先生重新拉开抽屉拿出伟哥,往手心里倒出三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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