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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完全黑尽,王家的餐厅里亮着一盏玻璃柜里的橱灯。灯光软软地照着柜子里那几只旧瓷器。除了传教以外,能让王太太提起兴致的另一事就是向人介绍她那几样不伦不类的小摆设。因此,每当有客人时,她那副扁平的前胸,以及衣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皱褶,或是草绿色,或是铁锈,多半都会从这柜子里反射出来。然而这点小小的爱好也不是她生来就有的,而是当她看见陈家装饰橱里各式瓷器后才产生的。
那是在几年前。她指着陈太太的瓷器问道,你这些盘子摆着不用有什么意思?陈太太说,摆着不用这就叫雅兴。你们上海人玩的不就是雅兴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具有一定的杀伤力,总之第二天一清早,她拉着淑芳去了本地一家专卖英国货的高档瓷器店。各种品牌昂贵的英国瓷器让人眼花缭乱。单是斯勃德里就有四五个小牌子,那套叫斯坦福花的杯盘标价$799。等到淑芳过去仔细一看,竟然是单用的。还有威姬坞蒂的浮雕蓝瓷,还有罗意都腾牌的瓷娃娃,还有杰姆斯塞德乐牌的茶壶,琳琅满目。如今这个国家里再也没有人敢漠视亚裔人的购买力,就连傲慢而又等级严明的英国瓷器店也不得不装模作样摆上一些日本瓷器,甚至还摆了几套中国茶具。
您是问瓷器的脆度和价钱有什么关系吗?当然有啦。
当王太太向店里的伙计问起瓷器的脆度问题时,那个店伙计面带微笑,将他那双玻璃般的晶蓝眼睛作为参照物,和一只花瓶的价格结合在一起分成了58种。他说,有58种。每一种瓷器的脆度都取决于某个力度,而这个力度则取决于某种情绪,这个情绪又是取决于某种心理……。
等到王太太终于弄清了瓷器的脆度是不可靠的之后,便走出了店铺。一个星期后,王家的玻璃柜里就出现了那些从救世军商场买来的旧货。现在王先生一看到玻璃柜里那些又旧又脏的瓷器就头大。
这叫什么瓷器呀?要摆么就摆点好看的。
你晓得好瓷器的价钱吗?万一不当心掉在地上怎么办?瓷器都是不牢靠的你懂吗?关键是人家柜子里摆了我们也不好不摆么,用这种几毛钱一个的小东西冒充一下,和陈家的有什么两样?
王先生没办法,他对淑芳丈夫抱怨道,早知道她那么歪门邪道,什么都要跟人家学,我就不买那个装饰柜了。可淑芳丈夫觉得这算不上什么歪门邪道。他对王先生说,现在的女人很少想到为丈夫省钱,这是您的福气。事实上,珊瑚社区的居民里大约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认为王太太是个虔诚,又具有献身精神的基督徒。可是,假如一个女人整天看见这个也不服,看见那个也不顺,说话总像吃多了黄豆,老气鼓鼓的,那么她也许就成了天下最令人讨厌的女人了。
六点,当淑芳夫妇来到王家时,王先生早已把烧烤炉点着了。烧烤炉就放在凉台旁边那个装有防蚊纱屏间的一角,淑芳过去看了看。油烟拼命往屋顶上蹿,遭到了阻碍后才不能不再折回来,转从四周细纱的孔里往外钻。淑芳丈夫接过王先生递给他的大铁叉,有模有样翻动起冒烟的牛排,牛排基本熟了。
淑芳,怠慢怠慢,冰箱里有可乐要喝自己拿呀。王先生看见淑芳抹了把被烟熏红的左眼咧开大嘴笑了笑。
王先生要帮忙吗?
哎哟淑芳,你那么漂亮,怎么好劳动你呀。王先生说着又抹了抹右眼。
淑芳美滋滋地朝满脸得意看着自己的丈夫抬了抬柳眉,她本来也没想帮忙,落得去厨房拿了罐百士可乐。然后转到厕所,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见牛仔短裤上沾了一滴可乐汁,便用手醮着水把它抹掉了。当她走出厕所时,发现王太太正和一个男人从走廊顶头的一间卧室里出来。淑芳连忙缩回身,只留出一条门缝用来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