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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远都让拥挤所占领的旧金山机场里,要躲开去接她的
大地在她身后渐渐消失了。天的尽头,煌煌炎日外堆着苍茫的浓云。天光那么胆怯,猥琐。这样的天光连修理云彩的周边都不够格。可惜,她没有看到碧波大海,但见浓雾翻将上来,沾在锈红色的钢缆上。钢缆一根挨着一根,一组连着一组,在没有生命的铁腥味里,冷眼望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海雾像一张巨大无垠的裹尸布,大凡弃身享用它的人都是有福的,至少不像来到世上那样赤身露体。已经有一千二百多人由此攀出钢缆,纵身跃入了神往的世界。据说有了这裹尸布的保护,他们多半尚未入海便早已昏死过去。无痛苦的死,也算是有福的。
冰一般坚硬的海风中,她裹紧了她的连衣裙,星蓝底色上大朵的桃花让海风吹跑了。她抬头看了看那威力无比的流线型拉杆。那样的拉杆,涂成锈红色的拉杆,从不出故障的拉杆,仿佛天方夜谭里巨人的长发。也许人在临死前是不能不出点故障,也不能不想点什么的。她想起了她娘和姥姥,想起了她死去的父亲。不知他死的时候吃过饭没有?哪怕是就着雪,吃一个用篝火烤成焦黄色的冻馒头?
“爸,”她惊奇地听见了自己对父亲的呼喊,“你会在雾里接住我吗?”
人类没有一个父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在如此美好的年华里死去。这是她能感觉出的仅有的一点父爱。她自觉母爱她拥有过,情爱她也拥有过,虽然短,但它是铭心刻骨的。她犹豫着是否要重温这点铭心的爱,也许,她不再需要那条被她当做护身符,始终带在身上的手绢了。她果然拿出了那条手绢,放在鼻下。她想再闻闻他的烟香,可烟香荡然无存了,就连她本身的呼吸也闻不出了。该丢弃它了。她捏着手绢的一角,把它伸到了钢缆外,看着它被海风吹起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越过她瘦弱的肩膀,夹住了那手绢,然后轻轻一抽,把那手绢抽走了。她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国民警卫队军服的男人正笑嘻嘻地看着她,可她并不认识他。
“嗨!糖糖,不认识了?”那军人提了提挂在肩上的枪说,“我是麦克!”
“麦克!”她惊叫起来,“老天!怎么会是你!你在这干吗?”
“我吗?”麦克笑道,“我奉州长阿诺的命令在此巡逻。”
从人的世界到鬼的世界,这途中,一条手绢为她赢得了时间。
“糖糖,”麦克忙着打开手机,一面跟人通话,一面对她说,“你等着,有人在找你呢!”
“谁找我?”她又吃了一惊。
是她偷渡的事败露了吗?这太不妙了。尤其是在她即将跳海的时候,她却要被戴上手铐,押解出境了!当然,她不必再害怕,她只需解释清楚就行了。
“麦克,”她对着那军人大声解释起来,“你不要叫警察,我根本就不想待在美国!我就是想从这里跳下去找我父亲!”
可是凭着兰芳教她的那点英文,她非但没有把话说明白,反而让麦克起了疑心,逼得这位军人不能不使劲地拽住她的胳膊。这桥上一年四季游客不断,他们相信在这样的光天化日下,一个国民警卫队员抓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后来索性又将她拦腰抱住了,就算他抓的不是恐怖分子,那也是个犯罪分子!比如窃贼,或者是妓女。围观的人把心里的好奇转成了愤怒,越聚越多,圈子也越收越小。有一个人还想过来帮忙,结果让麦克喝退了。只是如此一来,人们以为险情加重了,才收拢的圈子哗一下又散开了。
周围是没完没了的嘈杂声,她不知这声音是来自地狱还是极乐世界。也许还来了辆汽车,也许就停在她附近。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让人抬了起来,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她塞进一团黑暗里,如同塞着一团弹性十足的泡沫塑料垫。她希望自己已经被扔进了大海,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可她什么也看不清。接着,一条火烫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她想挣出手去打这个人,可她忽然似乎走进了一种梦幻……
当一道亮丽多彩的雨虹浮在海面上时,她发现自己光着的身体正被另一个光着的身体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