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萍萍租下的那套单间公寓离法院不太远。城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黄萍萍除了每个星期去几次法院,看看布告,平日很少出门。看完布告,她在法院对面的杂货铺里,买一个麸皮面包三明治。晚饭她大多在一家叫苹果蜜的大众化餐馆里,叫一客奶酪磨菇烤鸡排。偶尔兴致稍好,她就先去酒吧喝上一杯马提尼。当她拿着酒杯看着窗上一条条往下淌的雾水时,在水的线条里,似乎变幻着各种各样女人的身影。漂亮的,丑陋的,带着小女孩的和不带小女孩的,她们像冰雕那样在浓雾中呈现出静止的状态。如果情绪实在低落了,黄萍萍也会到大街上漫无目标地走一走。天很冷,黄萍萍一般最多走十分钟,十分钟后就不再走了。只有一次,她看见不远处的街口有一家粤菜馆,便走了过去。黄萍萍那天点的是她最爱吃的宫爆鸡丁。可是她只吃了一口。那道既不辣也不咸,只有一点洋醋酸味的宫爆鸡丁,和她在纽约中国城里吃过的完全不一样。于
是她用叉子指着菜问老板娘:
这是宫爆鸡丁吗?
是啦。穿着白色衣裙的老板娘,面色发黑,精瘦精瘦的。当她使劲点着头时,活像一只长僵掉的乌骨鸡在到处觅食。是改良的宫爆鸡丁,我们的招牌菜啦。贾先生晚上经常来吃这道菜哦。
贾先生?
就是被自己神经病老婆诬告闷死亲生儿子的贾淞么。
那女人真有神经病?
城里的人都知道她是神经病。贾先生是天天在家吃晚饭的男人,月月大把大把赚钞票,怎么会去闷死小孩子么!这种女人没有神经病才怪呢!义愤填膺的粤菜馆老板娘说着朝四下里看了眼,把一头油乎乎发粘的卷发凑到黄萍萍脸旁又说,我告诉你哦,她早就不肯跟贾先生那个啦,贾先生为了这件事情很头痛的哦。贾先生是喜欢小孩子的么,他跟我讲的哦,他希望有十几个小孩子才好呢。
这位老板娘只努力地把自己每句话最后那个字的尾音往上提,却没发现自己的话有点自相矛盾。她怀着对贾博士极大的同情心给别桌上菜去了。
贾淞某杀亲生儿子一案是在12月10号,星期二早晨开庭的。阴冷的空气追随着霪雾,罩在法院圆形的金顶上,和英国律师头上的假发一样。8点刚过,黄萍萍把自己裹在一件灰色的长大衣里,来到了法庭。
法庭里散发着足以让人患鼻窦炎的木头霉腐的气味。在高深莫测的圆形屋顶上,木梁和油漆被浓雾纵容着,仿佛都变成了地狱里的判笔,在这个无发无天的空间里放肆地涂抹着。由泥水匠,加油站老板,小学教师,家庭妇女,邮差,以及一些说不上是什么职业的人组成的陪审团,都是城里的居民,一共12个人,他们像一串螃蟹,横着走进了陪审席。他们面色庄严肃穆,在陪审席上正襟危坐,俨然摆好了听证和裁决的架势。他们的手里是不允许拿任何物品的,一张小白纸都不能拿。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明白自己捏着生死簿。他们或许还不知道这本生死簿的份量,要是他们翻错了一张页数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会失去一位数学家,一棵摇钱树,一位父亲,一个丈夫。这是很不幸的事。不过他们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人们,他们将是公正的。事实上也没有人说他们不公正。
黄萍萍坐在旁听席里的一个暗隅。在陪审团进来之前,她已经看了好一会枯着背坐在被告席上的贾淞。贾淞坐在一胖一瘦两个律师中间,他们都穿着灰蓝色的西服,只是贾博士的那件颜色稍微浅了点。
那两位律师都是神气活现的年轻人。他们挺着自己的腰部,这说明他们是很希望能做出一番事业的。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摆着厚厚的几大叠文件。他们时不时地用手去摸一下那些纸,看去他们对那些纸的能力也是信心十足的。
坐在他们身后的黄萍萍看不见贾博士脸上是委屈多,还是沮丧多,或是除了惶恐,其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不过,当陪审团那12个人进来时,她看见贾博士立刻把头扭过去看着他们。贾博士一定是看见了那个即将生产的孕妇,因为在法官进来之前,他那颗乱糟糟的头,全是由孕妇的肚子来指挥的。肚子指到左,贾博士的头跟到左,肚子挥向右,贾博士的头就转到右。贾博士大概在猜测那丰硕的肚子里是男还是女?肚子那么大,会不会是双胞胎?贾博士也许希望要是男人也能生育就好了。并且是像母猪那样,一窝一窝地生。
黄萍萍突然发现了粤菜馆的老板娘也在这12个人中。这位像一只乌骨鸡那么黑瘦的女人,面色比别人还要严峻,她夹在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中间。黄萍萍不能肯定贾博士是不是看见了她。因为贾博士一直贪梦地看着那个孕妇的肚子。不过即便他看见了,也可能不认识她了。
见过那疯子吗?她一年到头都戴着条难看的头巾!
一个坐在黄萍萍旁边,生就一副大饼脸的东方女人,用比铁还硬的英文对她说。这女人正在无缘无故地生着贾太太的气,而贾太太根本不在场。黄萍萍不想说话,只敷衍地笑了笑。旁听席上已经坐无虚席,多半是些妇女,她们的表情和大饼脸同出一澈,都在生着贾太太的气。还有几个法律系的男女学生。他们虽然穿着和法庭一样庄严的服装,可是他们的手却想电动玩具似的不住气地嬉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