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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机场以西的地平线上,所剩无几的金红色像一根殷红的彩带,柔和地牵着天和地。那条下机的通道犹如看不到尽头的输油管。一种空落的期待和猜测,仿佛时差放慢的脚步,把她的反应变得迟缓了。她不仅没有像过去那样很快看见他,她甚至都不大认识他了。
“我留了胡子,”当她的手被热切地握着时,他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用抱歉的口吻说,“所以你认不出了。”
一片短而密的络腮胡竟然让他年轻多了。她不无奇怪地望着他的西装。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才让保安准许他来到这出口处迎接她?可她不想问。既然已经料到是来替他照看女儿的,那么,在他们的熟人关系上,又多了一层主仆的关系。而主仆之间的问话总是越少越好的。
“你这身衣服配得倒是挺合适的。”他笑着,用一种探寻的眼神,把他的头尽可能地挨近她。因为她在他身边走着,看上去是那么矮小瘦弱。
为了他的夸奖,她十分有礼貌地抬头看了看他,只是不大相信这是真话。想起刚才他对着她染成金黄色的铁钉式短发皱过的眉头。这一皱,就好比在她的发型上皱出了问号。可是,一个追随时尚的保姆有着她的自由,不是吗?她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他管得着吗?
然而,让她最为惦记的还是她能够获得多少报酬。在伯克莱,她每月的收入已经超过了一千块。
“当保姆不会有那么多了。”她在心里说。
她希望他能尽早告诉自己。可他呢,除了左手按着他的领带,什么也不说。好像那不是根领带,而是根擀面杖,不按着就会掉下去似的。
身边的拥挤替代了两侧繁杂的店铺。喧闹的人声。乱哄哄的人群被笼罩在与亲人团聚的欣喜中。在那条极长的、顶棚装有霓红的通道上,她拘谨地站着。头顶是上百道神秘莫测的霓虹。从黄橙红紫绿蓝开始,挨个变幻出一片纵横交错的光彩。顺着这光彩,可以听到种种乐曲,叮叮咚咚,派生出去,仿佛一组不能接地的空心乐。音乐一旦失去了主心骨,就像人失去了灵魂,即使再动听,也是飘忽不定的。
他时而摸着他的络腮胡子,时而又摸着他的头发。害得那些头发像是故意要跟他作对似的,硬着腰板往上翘,好像马上就要飞离他的脑袋,去找自己的自由了。
“呵呵!”她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笑什么?”他马上看着她也笑了。
“没笑什么。”她抿起嘴,不好意思地低头拿手在鼻下蹭了蹭,再抬头时便故意指着头上的霓虹,把话扯开了,“这是什么音乐?”
他仍然看着她,还是笑着。“不知道。”他说。
此后,他就不想再把眼睛离开她的脸了。
她想,假如别人以为我们不是主仆,而是情人怎么办?
她把身体稍稍往后挪了挪。此刻他也收回了他的目光,并且将他那副可以呼风唤雨的宽肩也往后让了几寸。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体虽然有了更多的距离,但在无意中却把彼此的第六感官占为了己有。彼此间就像有了默契,或者说心照不宣,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躺在后面的座位上。”到了他的汽车前,他用遥控打开了他那辆银灰色的SUV车门。然后,提起她的滚轮箱往车后走去,一面又说,“只要把身子躺平闭上眼,你就不会晕车了。”
“我没有晕车的毛病。”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车旁辩解道。
“我听大孙说,你们出车祸就是因为你有晕车症。”他将滚轮箱放进车的后备厢里,然后砰的一声盖上盖,又走回到她面前说,“放心,我开车很稳。”
“我坐在前面一点问题都没有。”她执意不肯躺在后座上。又极力辩解道,“那次不是因为我晕车,是因为,因为我怕系安全带。只要不系安全带就行!我可以拉着,一有警车马上系上。肯定没事!真的!我发誓!”
她竟像个孩子似的那么固执。他笑了,不再坚持。停车场大得好似全无止境。远处,芝加哥雄伟的市中心,高楼大厦沉默在夕阳的敬礼中。在开上衔接东西两岸的80号公路之前,为了节省时间,他上了付费的88号公路。
前方流动着黄昏中的长云。路面上闪着沥青的幽光,远远看去仿佛洒着一摊摊清水。城市被抛在了车后。夏日里久久不愿离去的暑气把暮色变得无足轻重了。
“玉米!”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情不自禁地把脸贴着车窗,几乎都要站起来了。
公路两侧大片大片的玉米田,那些潮湿的墨绿在她灵魂里扎得太深。如果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她想,她会让他把车停下,到那墨绿中去发发疯。
“那是农民住的房子吗?”忽然,她指着远处白色的房屋问他。
“对,那就是农民的房子。”他兴致勃勃地又指着黑灰的粮仓说,“房子边上那是装玉米的粮仓。”
“原来那是装粮食的啊。”她叹道,“那么热的天把玉米装在那里头不会发霉吗?
“不会。“他笑着说。
农田和粮仓替她找到了话题。她告诉他,在加州时她曾经两次出去寻找农田。她觉得哪怕远远地望一眼也好。可是除了光秃秃的山石,什么也没看见。后来,她遇见了一个骑马的女人,戴着牛仔帽,身穿格子衬衣和马靴。她说她真想过去摸摸那匹白蹄灰毛的大洋马,可那女人很快策着马跑去了山的那一面。不过,那匹马让她兴奋了好几天。
他想,一匹马就能让她兴奋好几天,这是因为她过早地走进社会吗?
“你小时候在家玩过什么游戏?”他问她,“你会溜冰吗?”
“游泳,溜冰我都会。”她得意地说,“我溜冰都不用穿溜冰鞋。”
“那穿什么?”他对她笑着说,“你该不会是光着脚溜吧?”
“你说啥呀!”她忍不住撒娇似的说,“我们村的孩子都是自己做滑冰板。把铁丝嵌在木板下,然后绑在棉胶鞋上。所以我老想着要是我有个哥哥就好了,好给我做副好滑板。”
他鬼头鬼脑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有一次我在梦里找着个妹妹,小鼻子小眼的,跟你一样。就是成天咧着嘴哭,哭得我怪心疼的。我就哄她说,别哭,我给你吃手指。结果我把手指伸进了小高的嘴里,叫她一口把我咬醒了。醒来我就想起那首《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
“呵呵。”她谨慎地笑着,根本不信他的话。
“又笑什么?”他扭过脸看着她问。
她想说他尽胡扯,可又怕这话太过近乎了,毕竟他是个有家小的男人。于是她说,“没笑什么。”
“对了,你为什么怕系安全带?”他看了她一眼问道,似乎她的沉默让农田打破了,他就不想让她再停下。
“我天生怕绳子。”她脱口说道。
“天生怕绳子?”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又问,“为什么?”
“因为我娘生我的时侯用过一根皮绳。”
“生孩子用皮绳?”他摇了摇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你说我听听。”
于是,她开始说起她娘生她时的情景。她生在八月,不是开桂花的阴历八月,而是铲土豆的季节。她娘生她的那天早上在地头上觉着肚子里有动静,可她认为生孩子不会那么快。她忍着疼,在看不到尽头的大田里,一直铲到地的那一头,刚好到了晌午。这时候,她才觉得事情不对了。不仅觉得肚子里的孩子直往下坠,裤裆里也湿了一大片。她不知道这是羊水破了,可她知道回家生孩子是不可能了。她把锄头丢在田埂里,捧着肚子就往附近一个地营子跑去。进了地营子,四下看了看,里面空空荡荡的,唯一能让她躺下的地方,就是墙角那堆头年的麦秆。可是生孩子是全身使力的活,她娘躺在麦秆里手上使不出劲,后来她发现边上有一根套牲口的皮绳,就把它套在房梁上,双手拉着皮绳才算使上劲。可那是根套马的肚带,不够长,她娘拉着它就没法躺下了,只能半蹲半站着,直到将她生下来。后来她姥姥说,“你一落地就看见根油花花的皮绳,怎么会不怕?”
他听着,先是沉默,随后就叹起气来。不知她的瘦小是不是因为她母亲吃了太多的苦所造成的。这使他想到了他的母亲。
“我母亲生养了我们七个,”他说,“可她的个头和你也差不多。有时候我真想不出她是怎么把我们生下来的。”
她觉得他对这根皮绳的事未免太认真了,便笑道,“这都是我姥姥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其实我身体好得不能再好了。除非看见血才会头昏。”
“那你是有晕血症。”
“我没有晕血症,”她不肯承认,“朱向才才有晕血症。”
“好,你没有。”他笑了,也不去跟她多争,只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起来,习惯地在方向盘上划了个圈,掏出烟来,放到点烟器上熟练地点上,抽了一口,这才捏着烟问道,“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你抽吧。我们村里人人都抽烟。”
“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他坦然地说,“我父母也是地道的农民。”
“真的?”那对小水瓢似的眼睛惊疑地望着这位“农民”。“可你看着一点也不像个农民的后代,你家乡在哪儿啊?”
“陕西,”他对着车顶棚吐了口烟,“一个叫黄坡的地方,听说过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不过我干爹跟我说过黄河。”
“怎么?”他奇怪地望着她问,“你还有个干爹?”
“因为我爹死得早。我娘体弱,又是哑……”
她收住了话。可是晚了,他追问道,“是哑巴?”
“不是先天哑的,”她急切地想解释清楚,“是后来哑的。”
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说起了自己的家乡,她开始为自己的偷渡身份担心了。
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问他道,“小高好吗?”
“不知道,我们离婚后我对她的事不大清楚。”他把烟掐死在固定的烟缸里。”
“什么!”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事。“你们离婚了?”她疑惑地问,“啥时候离的?你怎么没跟我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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