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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他们沿着她去买药的那条路,一路往东慢慢散着步。大片大片的玉米田里,在浓烈的墨绿后面,浮着晚霞放出的金红。可惜这艳丽的彩霞让薄薄的夜幕掐头断尾抓去了不少,那艳丽看着就不免显得有些发虚。
“Daddy,看我!看我!”兰芳跳上一条拦土的石坝,学着卡通片里的兔子展开双臂,身体仿佛走在独木桥上摇摇晃晃地叫着。
前方出现了一座飞跨在高速公路上的水泥桥。一天前,她才冒着大雨从这桥上走过。当时因为雨大心急,她的视线完全让伞遮住了。现在,她才看清这座桥其实分成三个部分,除了她所走过的那段为行人所设计的架有铁网罩的通道外,中间那段才是专门留给汽车用的通道。他们来到那坚固的铁网罩前,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不是一座普通的桥,而是一个坚固的铁笼子。
“对了,”当他们并肩走进那桥后,他忽然问她,“你在加州待了这些年,去过金门大桥吗?”
“没有。”她遗憾地说,“来的时候光在飞机上看了看。可是雾太大,根本看不清。我听吴胖说那桥上风特别大,还有人到那桥上跳海自杀呢。”
“是有人专门到那桥上自杀的。”他疼爱地望着她说。
“那太吓人了。”
“人想自杀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赶明儿我真得去看看。”
“你是应该去看看,没去过金门大桥就等于没到过加州。明年我要去加州开会,到那时我带你一起去,除了金门桥,我们还可以开车沿着海边的一号公路一直开下去,那条路的风景棒极了。”
“我也要去!”兰芳不知什么时候从前面钻到他们身边,甩着她的手臂嚷嚷着,“桂花姨,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过桥去。”
“好。”她说,“要是你输了可不许哭鼻子哦!”
夕阳中飘荡着一串孩子的笑声。他出神地望着她们。她总是那么乖巧!他对自己说,什么荆棘只要到了她的手里就立刻化为了鲜花。可是,为什么别人看见的总是她的平庸呢?难道在一颗只装着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心里,就再找不出与智慧等同的东西了吗?除了爱,除了奉献,除了同情,智慧与平庸之间总该还有点别的共同之处吧。譬如乡俗,譬如泥土,还有庄稼,农舍,玉米,粮仓……
“桂花,”当他望着她们跑了一个来回后,他拉住她说,“你的鞋带松了!”
可她并没蹲下身去系,她呼呼喘了会儿气,忽然说,“是不是地震了?怎么我觉得桥在震呢?”
“别紧张,”他即刻一把扶住她说,“这里可不像在加州那么容易地震。这是桥在震动。”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比你足足多吃了二十一年的咸盐,”他笑着说,“又是搞工科的,连这都不知道,那我不是白活了。”
“不见得吧,”她抿嘴看了他一眼,“我看有件事就可以证明你是白活了。”
“什么事?”他认真地问她。
“你那张破床啊!干吗不把它扔了,再买张新的呢?”
“对了,你可别坐那儿啊,那破床支支歪歪的,你要坐上去,非把你那小身子骨扭断了不可。”
“瞎说!”她笑得前俯后仰,“真的,我陪你去买张新的吧。”
“要想丰衣足食,就得自己动手。”他搓了一下手又说,“客厅里的咖啡桌就是我自己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她笑着,根本不信他的话,“就怕等到猴年马月你也做不出来呢。”
“我今晚就做。”他好像是带着点试探性似的问她,“怎么样,就在今晚?”
她知道他又开玩笑了,而且,对他留着那破床的原因,他那些含糊其辞的解释,她并不满意。不过,她不想再问了。
此刻,晚霞已被暮气喝了个精光。兰芳非要和她一起洗了澡才肯让父亲送她回到母亲那里。她替女孩脱去衣服,自己也脱了,只穿着胸罩和三角裤。两个人放下一缸水,站在里面拉上塑料帘子,一个往另一个身上泼水,水花溅到浴缸外面,满地的水在瓷砖地上越积越多。
“哎呀,你看你们两个,把水泼得到处都是!”
隔着半透明的浴帘,她看见了他探进来的身影,一只手还握着门把,连忙趴到水里让浴缸遮住身体。
她叫道,“你不要进来!”
兰芳把她的小脸从帘子后面伸出去命令父亲,“桂花姨说了,不许你进来!”
“嘿嘿,”他在门里笑着说,“我是来给你们传达一个好消息的。难道你们不想听吗?”
“什么好消息?”兰芳哗啦一下钻出了浴帘,“是圣诞老人提前来了吗?”
“不是。”他似乎要卖卖关子了,“你们猜吧。”
“老景,”她躲在浴缸里叫着,“快说吧,不然兰芳要着凉了。”
“兰芳,”他说,“今晚你可以跟桂花姨一起玩,不回妈咪家了!”
原来是高文芳在电话留言机里,又给她送来了更多和兰芳一起玩的机会。为了找工作,高文芳希望兰芳在父亲这待上两个星期。
“我不要去幼儿园了,”兰芳知道了母亲的留言后,又开始闹别扭了,她吵着,“我要在家里,和桂花姨唱歌跳舞!”
“哈!整整两个星期呀!还有什么比这更巧的吗?”其实只要再给她两天的时间,她就能跟兰芳玩成一个人了,可现在,她有两个星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