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已发表作品:〈魔鬼的彩带〉〈假如镜子能说话>〈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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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连载一个偷渡女和大学教授的爱情故事10

(2007-12-06 17:04:07) 下一个

 

20

 

星期四晚上,她搭大孙的车回家时,忽然想到,在景凯家也许能碰巧遇上她理想中的对象。她想,去老景家的人总该都是有出息的吧。于是,她又开始度日如年地等着星期六的到来。甚至憎恨起了太太的那个月份牌,因为她无法把那上面的天数抹去。不过,有一件事她忽略了,那就是她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就像放任一只到处飞翔的小鸟,全然没有意识到她是带着怎样一种依恋的情感在心里把景凯称做老景的。

在景凯家的情景永远像个梦。

“最让我难为情的是我的衣服,”桂花对我说,“我听信太太的话,没有换上我那件星蓝桃花连衣裙。我到了那里,跟别人身上的漂亮衣服一比,我想,我上当了!我的T恤不是名牌,我穿着牛仔裤就等于告诉别人,我不是学生,我是打工妹!”

其实没有人去注意她的打扮。就连高文芳,因为有孕在身,在嘈杂声包围中只顾支使丈夫。景凯成了个跑堂的,里里外外,穿梭在油光闪亮的橡木家具中,忙得不可开交。

“桂花!”

当她偶尔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叫住她。对她来说,他的目光就像一面镜子。她从他的眼里可以看出含在自己眼里的愁闷。

“难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在心里说。

他是没有权力去解开这个谜的,或者不如说他只是没法遮住心里的怜爱。在闹哄哄的餐厅里,他看上去似乎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尽管放开肚子吃吧,”他指着那一大桌子丰盛的食物对她说,“待会儿你再带些炸鸡回去。”

这样的语调表示他是在施舍吗?她想,倒好像我还没把鸡吃够似的!

她不知道参加聚会的这些人,为什么都不肯好好坐下来吃喝,难道他们端着盘子和饮料围成一圈,走来走去,也是一种时髦?

事实上,在包裹着琐碎家务的中产阶层话题中,智慧在这里成了上层建筑里的吉祥物,混着地下室的平庸并肩齐进。振奋人心的股票市场使他们的智慧再一次面临严峻的考验。但是,十年之前早已飞涨的房价却让他们感到了加倍的失望。当然,他们也谈政治,谈战争,谈开公司,谈如何申请研究经费,谈招标,谈长江教授,偶尔也谈海归。他们的太太穿着极其普通的衣裙,谈孩子的教育,谈衣服鞋子,谈花草。

这是怎样一群高谈阔论的饱学之士?无论他们谈什么,跟她这个打工妹总是格格不入。她伤心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既然她心里怀着一个重大的目的,她就不能在自己的同胞眼里成为异类。

“我不能老是躲在一边,”她提醒自己,“我得接近他们,跟他们一样说话谈事。”

其实她并不知道要谈什么,她只是像寻找同伴的鱼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在人群里游窜。人们向她微笑、点头、问好,也给她说话谈事的机会。她热切地回答他们,可她的话并不被人注意。有一次,在餐桌边上,有个女孩亲切地问她,“你是哪个系的?”她一心想跟人攀谈,却没有想到让人给问住了。女孩见她面色通红,结结巴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在看了她一眼后,离去了。

她把我当成是来打牙祭的人了!

先生说过,景凯家的聚会上常常可以看见去打牙祭的人。她的脸顿时变得沉重了。好像种种让人叫做揩油、占小便宜之类的词全都让她自己拉上了脸。她决然离开了那一大桌菜。可是,在客厅里事情似乎并不见好,只是恰巧有那么个“上层建筑”在那里拍着手掌叫唤,而她又只听到了后半句。

“……还要骂骂咧咧,简直不像话!”

“我认识个叫陈阿喜的也是成天骂人。”她跟他说。

可惜,对于那句不着边际的话,她回得过于急切了。结果那说话的人仿佛对着个小丫头似的,只拿眼角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就再也不看她了。

如果说十八世纪贵族客厅里那些对平民阶层的鄙夷,在我们今天也同样可以看见,那么,这也许就是一例。由此可见,桂花心里的不平和委屈也就不足为奇。只是正当她在一张小沙发里为自己难过时,她一生中最不该发生的一件事偏巧就在这时发生了。

“请你把茶几上的餐纸递给我一张可以吗?”

她听见有人跟她说话,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个相貌极其英俊的男人。

她就这样和朱向才认识了。她一方面是被他出众的相貌给镇住了,另一方面呢,他同样也问了那女孩问过的话。

“请问你贵姓?在哪个系?”

“唐桂花……”她是那么的窘,声音那么微弱。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为此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甚至还感到了中耳发酸。

“你是自己开车,”他啃着指甲盖问,“还是搭别人的车来的?”

“我是跟大孙的车来的。”

为了遮住慌乱,她拿过刚才放在茶几上的饮料喝了几口,发现朱向才已经转身向餐厅走去了。又是一个瞧不起她的人!她原本就不是他们那一伙的。方才她还只是有些挫败感,现在她却像受到伤害那样绝望了。

“真是太丢面子了!”她对自己叫着,差不多是要流泪了。

好在借助饮料的力量,她还能够压抑住内心的悲哀。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得去卫生间了。就在她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她再次遇见了朱向才。这一次她不打算跟他说话,他却主动上来跟她说话了。

“你问问大孙,我搭他的车回去行吗?”

她觉得对方的口气里含着恳求,而大孙也只是因为得到了景凯的帮助,才勉强答应了。

朱向才一路上愤愤地说着他女朋友的事。他大概是被女朋友甩了。她偷偷看了他一眼。这张英俊的脸因为愤怒而使轮廓柔和完美的嘴唇变得有些挣扎了。他还年轻,身材尤为匀称,英挺的鼻梁上方睁着一双多情的眼睛。他看上去似乎并不缺乏才智,但是在他游移的眼神里总是显现着他内心的不安和欲望。

“真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了。”她在心里说,“那么帅气的男人都不要,他那个女朋友真是个瞎了眼的呆瓜!”

夜里她躺在她那张又破又脏的床垫上想,朱向才不会看上我的。他太英俊,而我太一般了。然而,她又想,我皮肤白,姥姥说一白遮百丑,可那也不成,我是个打工的,他可是个研究生啊,说不定还是伯克莱的研究生呢。这所学校连大孙那么聪明的人都进不去!一个研究生说什么也不会找像我这样既没钱,又没学历的女孩作女朋友。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望着窗外那盘融融春月。时而想拿她的身体去孤注一掷,她不信她的身体真像太太所说的那么不丰满;时而她又觉得不能那么作践自己,这实在是太让人瞧不起了。她一方面被欲望鼓动着,一方面又为现实所困扰。

最后,她对自己说:“我命中不是有个巧字吗?”想到巧字,她坐了起来,把白天跟朱向才相遇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最后她跟自己打赌似的说:“明天就看我能不能弄到一盒剩菜了,要是吴胖碰巧有多的给我,那就说明我跟朱向才之间也有一个巧字。”

那一夜她睡得相当安稳。第二天,吴胖拿了多余的剩菜给她。

“天啊!”她拿过吴胖递来的菜对他叫道,“怎么那么巧!”

吴胖差一点以为她要跟自己抢生意了。

伯克莱的校园大钟敲响了十二点三刻。这命运的钟声仿佛赌盘上的色子,它的魔力足以毁灭整个世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拿上剩菜,向朱向才头天下车的那幢公寓走去。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呢?半轮明月,投下微黄的光亮。她觉得走了很久,其实公寓就在她的住所后面的一条小街上。从邮箱上她找到了朱向才的门牌号,随后就在一阶楼梯上坐下了,拿出事先放在帆布包里的圆珠笔和半张老板娘用剩下的便条纸,预备写张小条以便说明是谁送来的菜。

 

向才大哥:今天我顺边(她写不出“便”这个字,就胡乱地用“边”充了一下数)为你买了一点菜来。唐桂花。

 

考虑了一下后,她在签名上抹去了唐,只留下桂花两个字。不料她刚把便条写完,朱向才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惊奇地望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发现他面色青肿,仿佛憋着一肚子的尿,而他的头发则跟炼的金丹似的,黑里发黄、又带着些红色。这种颜色让她干爹说,就像狗吃多了高粱拉出来的稀屎。一想到这些,她就想笑。可她立即严厉地责备自己太不尊重这个英俊的男人了。朱向才提了提他那松垮的裤裆,看了她一眼。当然,如果不是因为他首先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那盒菜,他也许就看不见她了。

“我是为你送菜来的!”

她刚一说出她的目的,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盒盖,夹起一块芝麻鸡塞进了嘴里,随后又连着塞了两块咕老肉,他的腮帮子顿时长出了两个多边形的面疙瘩。

“哎呀,你吃得太快了,”当她看见他突然噎得喘不上气时,立刻过去替他拍着背说,“你要是喜欢吃,下次我再给你送。”

朱向才望着这个跟他只有一面之交,那么瘦小、那么一般的女孩平白无故对着自己大献殷勤,脸上习惯性地露出了当之无愧的红晕。

“嗯,好,”他由她替自己拍着背,狠命伸起他的坚不可摧的脖子,瞪着眼睛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说,“明天……我……喝……水去……”

他大概是想跟她说明天有人请他吃饭,只是因为忙于往嘴里塞着另一块肉,也就没法再往下说了。

不过她似乎明白了,点着头说:“明天我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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