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长方形的店堂,迎面横着一堵俗不可耐的泥金屏风,因为金色描得过于张牙舞爪,远远看去就像竖起了一道凭吊死人的风墙,不大吉利。那个叫大孙的书生一言不发地领着她,绕过一个堆满蔬菜的圆桌和一个背着脸切菜的男人。
“厨房就在那儿,”他对她说,“你自己进去吧。”
她见那门上一边写着进,另一边写着出,便把伸向出那一边的手换到进的这一边。厨房仿佛一口巨大的蒸锅,不锈钢的炉头上冒着火山般的气浪。她不得不睁大了眼睛,好容易才看到堆在水槽里的脏碗碟。就在这时,火山般的蒸汽里忽然钻出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手里拿着一盆鸡块,举着两根笔直的目光望着她,就像夜里狙击枪上射出的激光。
凭着从小跟她干爹骑马上山打猎的经验,她想,要是这人会开枪,枪法一定很准。
“我是新来的洗碗工。”她轻声自我介绍着。
不料那男人对她恶狠狠地大叫道,“走啦!走啦!洗碗是那边啦,走走,走啦!”
她倒是没生气。新来的人受点欺负也是难免的。洗了不一会儿,有人用手指在她肩上戳了戳。
“嗨!”
她甩着一手洗涤精转过头去,又是一个男人。怎么这地方跟鬼住的地方似的,冷不丁地就冒出个人来。不过这是个年轻的男人,不像尖嘴猴腮那么凶,圆乎乎的脸也还不难看,只是面色不大健康,眼睛里又刚流过一把泪,估计是切洋葱的缘故。
“在厨房,看见了吗?”他用食指划了个圈,伸着拇指朝后点了点那尖嘴猴腮,大声说道,“大厨就是老板。”然后他把头伸过来小声说,“这是大厨张占奎,他最忌讳的就是做菜时边上站着个人。懂吗?”
“不懂。”
“笨!怕叫人把手艺学去了嘛!”问了她的姓名后,他告诉她他叫吴小庞。“不过,”他说,“这里的人都叫我吴胖,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是BUSBOY,懂吗?”
“不懂。”
“笨!就是收碗工,在你上头一等,以后你要听我的。”接着,他又像撒着胡椒粉似的说,“刚才那人叫大孙,他干的是炒锅兼抓码。懂吗?”
“不懂。”
“笨!就是专门炒菜和配料的。”说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甩手走了。
堆成山的脏碗几乎碰到了天花板。真不知是怎么堆成的。四点半,她将那山消灭到一半时,吴胖过来叫她去吃饭。她擦着手来到前堂,看见刚才堆满蔬菜的圆桌中间放着一盆半红不紫的鸡块。
“快吃啦,快吃啦!”
老板娘不耐烦地催促着。她已经换上了带位小姐的服装——一件翠绿色、滚着粉红边的旗袍。可这件旗袍不是穿进去的,而是像套衫那样套进去的,蝴蝶扣也是假的,前胸上还绣着一朵硕大无比的牡丹花。因为红得出格,活像一个被掏走了心肝的血口,怎么看都不吉利。
为了表示礼貌,她向众人点了点头。当她看见大孙边上坐着个墨西哥人时,她对那老墨露出了微笑。
“说不定他也是偷渡来的呢。”她对自己说。
有了同样境况的人作陪,一种安全感让她心上的石头减轻了许多。
“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从门外进来一个漂亮的女孩,笑嘻嘻地挤在她和大孙中间坐下了。
“这是郭婕,”吴胖碰了碰她的胳膊肘说,“大孙的女朋友。”他又对着郭婕说,“这是唐桂花,刚来的洗碗工。怎么样,我这小蜜还凑合吧?”
“你算了吧,”郭捷笑着说,“就是有小蜜也轮不上你。陈老板,您说是不是啊?”
来自东北的陈老板勉强懂几句闽南话。今天他乡遇故里,精神显得尤为清爽。他单独吃着一盘紫姜干煸鸡屁股。热辣辣的豆瓣酱从焦黄的鸡屁股上掉下来,如同一滴鸡屎。他用筷子尖抠着里面的肉,吃出一头油汗。要是他的筷子偶尔碰上了他那位
“你们哪,”他用筷子指着桌上的女性说,“一个甜,一个酸,一个辣,加一块就是一盘甜酸辣子肉。赶明儿,我拿你们就五粮液。”说完后端起他的酒,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桂花,吃就要吃活肉。”陈老板看准了一只鸡爪,夹着放到她碗里又说,“鸡翅膀、鸡脖子、鸡屁股、鸡爪子都是好东西,是鸡身上的精华。”
她提着筷子,看了看那鸡爪。酱黄色的鸡爪,就像三九天里冻死的麻雀一样僵硬。
“他要我吃这个!”她在心里叫着,“我可吃不了!”
“人家小姑娘不吃鸡爪的嘛。”郭婕见她皱起了眉头,笑着把那鸡爪从她碗里夹出来,扔回了陈老板的碗里,又说,“您说这是精华,那您自个儿吃吧。”
“快吃啦,快吃啦!”老板娘再次不耐烦地翘起手上一年戴到头的钻戒催叫着。
饥饿像个逼债公司的老板,对着她的肠胃发狠。可她又怎么能由着饥饿的性子,把那一盆鸡全倒进自己的碗里呢?她犹豫了半天,总算鼓起了勇气,夹起一个鸡腿。没想到,她的胳膊被身边的郭婕晃动的手臂撞了一下。她筷子上的鸡腿,就像脱了轴的轱辘轮,连个弯都没打,立刻滚到了地上。打工头一天吃饭就掉了鸡腿,她怕被老板娘看见挨骂,趁那女人忙着挑鸡盆里的姜,赶紧斜过身子伸手到地上去摸了摸。可是没有摸到。她不得不弯下腰再去找。那桌下连她在内,一共伸着十四条腿,曲的曲,叉的叉,七扭八歪,活像一堆刚劈完的湿柴火。她没有看见鸡腿,却看见老板娘的右手插在大厨张占奎的大腿根里。
“怎么?”她在心里惊叫着,“这两人是有勾当吗?”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此刻正伸着左手挑鸡盆里的大葱。难道一个女人可以一面在男人的裤裆里踢天弄地,一面神态自若地吃大葱?也许老板娘的右手那么放,是左撇子的习惯吧?她又把目光偷偷移向张占奎。发现这位大厨全神贯注地啃着他的鸡骨头,他的脸上既没有热血沸腾的亢奋,也没有鱼贯横出的淫相。即使把他眼里的冷漠、阴险和狡诈全都算进去,那也还是个做大厨的酸样。她确定自己看走了眼。如果不是看走眼,张占奎哪能那么无动于衷,除非,那裤裆里的丸子不是长在他身上的。如此一想,她变得坦然多了。
吃完饭,所有的人各就各位。她仍旧回到那个酸臭的水槽边上。整整五个小时,大孙颠着不断喷火的炒锅,油烟滚滚的火气热得她满头大汗。吴胖就跟开着公车似的,一摞一摞地送着脏碗。她觉得自己成了洗碗机,如果再不到门外去透口气的话,恐怕就有昏倒的危险。于是,她不顾一切地从后门跑了出去。
13
后门外有一小块直通街面的停车场。墙的左边,紧挨着巨大的垃圾箱有一扇小门。右面停着陈老板那辆装有升降电梯专供残疾人用的面包车和三辆大概分别属于张占奎、大孙和吴胖的汽车。清凉的晚风让她深深地喘了口气。她在那待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厨房门口蹲着个贼头贼脑的身影。
“吃不消了吧?”那人问她。
“吴胖,你在干什么呀?”她见吴胖把客人盘里剩下的肉块拨到便当盒里,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做,便又问他,“你这人真是的,怎么吃别人剩下的?”
“说你笨,你还真笨!”吴胖满脸怒气,浮肿的脸变得像个青皮瓜。“你懂什么!老美都是用公筷,这菜比你的三角裤还干净呢!”
“难道你没吃饱?”她疑惑着。
“笨!这不是弄给我吃的,这是卖给别人吃的,两块钱一盒。这叫白赚!懂吗?”
“懂了。”她等吴胖拨完肉,跟他回到厨房,又说,“胖哥,你给我也装一盒吧,我晚上老肚子饿。”
“嘿嘿,你的舌头转得倒是蛮快啊。”吴胖得意非凡地用眼角瞅着她说,“敢情你也不笨嘛。要我给装一盒是吧?就一盒?”
“一盒就够了。”
“那好,一盒一口,来吧,”吴胖把他那张不健康的圆脸凑到她的眼皮底下说,“在这儿亲一口。”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屏住气在吴胖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然后,立刻擦了擦她的嘴唇。第二天一大早,她把这盒剩菜卖给了一个在店门外探头探脑的大学生,为她的口袋里添进了一块五毛钱。她竟然做起小买卖来了!兴奋使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惜的是,干净的剩菜不多,而吴胖又总是得先满足了自己的需求,才能把余下的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