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白林,女。2002年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已发表作品:〈魔鬼的彩带〉〈假如镜子能说话>〈安妮的丈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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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冰》连载一个偷渡女和大学教授的爱情故事8

(2007-12-04 13:45:47) 下一个

18

 

“那天我把她看得脸都红了。”景凯后来对我说。

“为什么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景凯说,“我当时就觉得她像是我多年前失散的一个妹妹似的。”

收过三次碗后,高文芳把她叫住了。“喂,你过来一下可以吗?”这位美丽的太太把她插在筷子上的银丝卷极为傲慢地举到她跟前,斜着眼说,“这个银丝卷,看起来跟油炸馒头一样的吗?”

“是的。”她赔着笑说,“伯克莱所有中餐馆的银丝卷都是这样的。”

高文芳用一个十分优雅的姿势把银丝卷放回盘里,拿出西方人的腔调说,“最好的办法是把你们老板叫来。”

“王八羔子!”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这样的事也不是一两回了,说穿了叫谁来也不顶用。何况陈老板因为让老板娘吼了半天,一赌气,摇着轮椅逛大街去了。剩下老板娘,来了无非也是赔几个笑脸,再不就是让他们白吃一顿。可老板娘哪里像个肯吃亏的人,还不是要从小费里补回来的。

“文芳,你别急。”丈夫解围似的说,“你们有没有烧饼或者馒头之类的?”

也许是他看出她做了受气包,也许是他怕老婆吃了油腻的银丝卷犯恶心。总之,她的目光终于像水一样和他的会合了,甚至还擦出了一记声响,就像鱼儿交尾时所激起的一朵小水花那样的声响。

她赶紧点了点头说,“我们有馒头。”

“我不吃馒头,”高文芳对丈夫白了一眼道,“我要吃蛤壳黄!”

“也是烧饼一类的,不过个小点罢了。”他差不多是要站起来了,对她用手比划着,不厌其烦地把蛤壳黄描绘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说,“麻烦你和大厨去说一下。她因为怀孕,总想吃点儿家乡的东西。”

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她看着这个满脸骄横的孕妇,心里说,“怀个孕有啥稀奇的?我娘生我时吃什么了,还不照样生了我?要不是看你老公的面子,谁管你爱吃啥呀!”

“我知道你说的这种烧饼,”她故意装作不屑的样子说,“就是用现成的发面团包上油酥,再撒点芝麻上去,放进烤箱几分钟就成了。”然后她又学着老板娘的口吻笑道,“我们会尽量让顾客满意的。”

说完她向厨房走去。尚未进门,他又追了上来,甚至还伸手拉了她一下。

“真是抱歉,”他再次对她解释道,“我太太原先根本不吃面食。因为怀孕,麻烦你了。”

在这个满眼皆是吞咽景象的店堂里,一种只有乡里农民才会具备的诚恳出现在他的脸上,而这种诚恳也只有像她那样来自乡里的女孩才能看出来。于是,她的气消了一半。

“其实,我也是见我的室友太太做过这种小烧饼,”她说,“我只能说去试试看吧。”

他呢,既没有转身离去,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如此温暖的目光足以托起一个灿烂的世界了!她相信这样的目光若是被女人接到,那个女人就成了一个幸运者,从此有了依傍。这是她所向往的。然而,她更知道,这种眼神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接到的。不过一旦接到了,那么,必定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别理她!”当她把事情告诉老板娘后,吴胖跺着脚叫骂道,“这号人就是想白吃,她要再这么挑三拣四,干脆让大孙给她炒盘牛鞭!”

老板娘伸出那只戴着钻戒的中指在旗袍上刮了刮道,“你会做啊?那就做做看啦。”

十五分钟后,一盘金黄喷香的烧饼被放在了景凯和高文芳的桌上。

“这烧饼我一闻就知道好吃!”景凯高兴地赞扬道。他拿起烧饼,送到高文芳嘴边说,“文芳,快,趁热吃!”

高文芳龇出牙尖子,把丈夫喂进嘴里的烧饼咬下一口,细嚼慢咽了半天才吞进去,然后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等着丈夫喂她下一口。

其实景凯叫的并不是套餐。高文芳对着那一桌菜,拿着筷子这个盘里戳一戳,那个盘里挑一挑,也没吃几口。又说汤冷了,景凯请她拿去热,热完了高文芳又翻着眼皮说热过了,害得她把嘴烫疼了。不等她道歉,景凯又拿着冰块替太太敷嘴。后来他付了账,在桌上放下五块钱小费,高文芳掂着指尖夹回三块钱,放回了他手里。两人一同站起来。趁高文芳去洗手间的时候,他特意过来向她告别。

“谢谢啊,”他向她伸出手说,“你那烧饼真是做得好吃极了!”

天啊!三张纸票子贴住了她的掌心!她愣了愣。没错,正是三张还带着余温的票子。那是从他手里散出的热!说起来吃了五十块钱,小费给五块也不算多,但是,倘若按高文芳的做法,给两块的话,谁也奈何不了她。

“谢谢。”她红着脸,将自己的手在他那又大又温暖的掌心里悄悄滚了一下。

他再一次凝神望着她,“刚才我听老板娘叫你桂花,”他问,“这么说你姓桂?”

她笑了。“我姓唐,叫唐桂花。”自从上了偷渡船后,她还没在人前这么开心过。

“唐桂花?”他把头往后一仰,笑着说,“我倒是吃过一种桂花糖。”

“我没见过真正的桂花。”她笑着说。

“我们这个城市就有。”他也笑着。

“真的?”她惊奇地说,“我听人说这花很香。”

“桂花的香得闻了以后才知道。”他又开始凝神望着她,“就像你做的烧饼,闻着就知道好吃。我看你简直可以开烧饼店了!”

她见他又是夸奖,又是建议,又说到了桂花香,愈发不好意思了,只说,“可我啥菜也不会做啊。”

“不会做你可以跟大厨学啊,”他笑着,把他的大手背在身后,像长者那样说,“既然有人在北京开‘加州牛肉面馆’,那你在这儿开一家‘桂花烧饼店’也未尝不可啊!”

想不到这位被老板娘称做大学教授的人居然替她把店名都取好了!难怪小橘子说我命中有个巧字呢。她刚想好好问问究竟怎样才能开一家烧饼店,他已经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大孙,”他对向他走来的大孙说,“转系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进伯克莱很难,”大孙把手像搓洗衣服似的在他那块黑白分明的围裙上不住地擦着。

“这么着,我有个熟人在硅谷一所小学校教书,我替你问问。下个星期我家里有个聚会,你和郭婕一起来,我们再具体谈。桂花。”

听见他的叫声,她把正往厨房走去的脚停下,扭头看了看。

“桂花,来来来!”他向她招着手说,“下个星期六大孙他们都上我家来开派对,你跟他们一起来吧。”

“什么叫‘派对’?”她瞪大眼睛问他。

“笨!就是吃饭!”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吴胖拍了一下她的胳膊说。

“你们有空就都来吧。”景凯拍着吴胖的肩头说,然后向洗手间走去,搀扶着刚从里面出来的高文芳,又回头交代了一句,“大孙,你负责把桂花带来。”

她望着景凯和高文芳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深深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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