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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吴胖自告奋勇为她做翻译。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她说,“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懂吗?警察没问的事一律都不要说!懂吗?”
“他们要看我的证件吗?”她极小声地悄悄问吴胖。
“看看你的证件有什么好怕的?”吴胖再次叮嘱她说,“关键是你要做到警察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其他的事都不用说!”
被指定在听候问话的椅子里坐下后,她立刻魂不附体地望着那些警察腰里的手铐。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在发抖,大滴的冷汗开始在她脸上赛跑了。
“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一位警察过来客气地问她,“你的护照?”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是装死也得装到底了!她先把颤抖的嘴唇强行拉成月牙状,随后才硬着头皮到帆布包里去拿她的假证件,因为手实在是抖得太厉害,她摸了半天,非但没有拿出她的假证件,倒把包里的那些零碎掉了一地。
那警察似乎并没觉察到她的慌乱,反而像个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弯下身替她拣起了那些小零碎。还说,“对不起,害得你把东西掉了。”
糟糕的是在那些零碎里,这位绅士般的警察发现了她的假护照。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把那假护照翻开,随时准备伸出自己的双手,好让警察戴上手铐。那警察看了看上面的照片,又抬眼看了看她的脸。此刻她觉得心已经脱离了她的灵魂,她甚至马上要尿裤子了!幸亏这时警察把那假护照还给了她。
最先被叫进去问话的人是张占奎,随后是吴胖,费南多,最后才轮到她。可是吴胖没有被允许进去做她的翻译。那位问话的警察另外找了个能说中文的女警来做她的翻译。
“你是不是说过要杀死老板娘这样的话?”警察问。
是谁把这事告诉警察的呢?她猜测只有张占奎。都过了那么久了,这大厨竟然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那是我在几年前说的。”她带着发颤的哭腔申辩道,“可老板娘不是我杀的。”
“你为什么要说这话?”那警察又问。
“因为我们吵架了。”她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使自己的声音没有再发颤。
“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吵吗?”
她就按照吴胖叮嘱她的那样,只把那天摔碗的事说了一遍。
好在警察的问话就此结束了。她从那屋里出来,像残疾人那样搬着自己的腿,来到方才坐过的椅子边。浑身发软,刚才还在受着盘问压挤的大脑,正爆裂般地膨胀着。她不知在那坐了有多久,她希望窗外炎热的阳光把她晒成粉末,希望自己从此不再有视力,不再有听觉,不再有任何思想。
只要失去了感觉,她想,我就安全了。
可事情并没了结。警察放走了所有的人,唯独留下了她!
好,她想,现在一切都完了。他们肯定知道我是偷渡者了。我马上就要被戴上手铐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多可怜的手啊!它们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再等一会儿她就要被押上飞机。她果然要坐着飞机回家了!偷渡时,坐飞机回家曾经给过她多少力量啊!她竭力把她的大脑丢进她的家乡,竭力想着家乡的冰天雪地,想着母亲和姥姥的笑脸,想着她干爹老孟头,想着骑马进山的林间小路,想着那些出没在山后的野猪,狍子和马鹿。她想啊,想啊,直到把她的大脑带进了死亡。她从来没有渴望得到死亡,但她不该害怕看见它!
“请你跟我来。”
就在她为偷渡的事等待戴手铐的时候,那个女警过来把她带走了。她盯着女警别在腰里的手铐,机械地迈着腿,七拐八弯,来到一间屋里。她觉得自己走进的是一间牢房。难道不是吗?她问自己。
事实上那是一个装有大玻璃的房间。进入那房间,她看见了玻璃后面的另一个房间。里面有张桌子,桌子边相对坐着两个人。
女警让她坐在那桌子前的一把椅子里,和蔼地对她说,“我想,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你应该认识。”
她对那玻璃后的人看了看。两个人都穿得西装笔挺,一个还戴着眼镜。可她看不出他们中谁是她认识的。仅仅是觉得那个不戴眼镜的人有点坐立不安。
“怎么样?”女警拿下巴往前点了点说,“认出来了吗?”
她确定从未见过那戴眼镜的人,于是就把目光集中到那个不戴眼镜的脸上。那是一张虚肿起的脸,脸色十分古怪,既有白色又有黄色,还带点粉红色,就像刚从泥浆水里拖上来的死尸脸。
女警打开一个开关,接着,她听见那个戴眼镜的人用一种冷冰冰的声音盘问着另一个人。
“你是不是化过妆了?”
“是的。”
她觉得这是朱向才的声音,只是不敢确定,毕竟她面对的是个警察,不是吴胖。所以,她仍然保持着沉默。等着再次听见那人的说话声。
“为什么?”
“我有化妆的习惯。”
他是朱向才!这回她确定了。但她心里却为他那张脸吓了一跳。
“他曾经做过你的男朋友,对吗?”女警问。
“是的。”她惊诧,这女警怎么什么都知道。
“朱向才平时化妆吗?”
“不化!他从来不化妆。”
此刻她见朱向才被人押走了。可她仍然想不出,这个一心向往不劳而获的男人,为什么在自己的脸涂上那么厚的颜料,弄得连她都不认识了。她记得吴胖昨天跟她说,朱向才昏倒了。她想,他一定是看见了血才晕过去的。可是,他不该那么早去宏运,往常他总是赶在开午饭前才去的。她想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想明白。直到朱向才再次被押进来。
“我的妈呀!”她用惊疑的目光看着朱向才,忍不住叫起来,“他的脸怎么啦!”
她再一次被那张脸吓了一跳。那张一度是她十分憎恨的、英俊的脸,现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让谁的指甲,或者不如说让鬼的爪子抓过那样,整个走了样!其中最长的那条,居然从他额头开始,有如蚯蚓似的,一直爬到他的嘴角。
随即,出现了三个彪悍的警察。中间那个拿出了手铐,熟练地反扭着朱向才的手,给他戴上了。朱向才最初愣了一下,等他明白过来,马上挣扎着,大声哭嚷起来,就像受到了极大的冤枉。但是,此时她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因为那女警把传音器关闭了。
女警亲自把她送出警察局的大门。阳光使她头昏脑涨。警察把朱向才当成了嫌疑犯。难道陈老板和老板娘是他杀的?她认为这不可能。这个患有晕血症的男人,哪有什么胆量去杀人?再说他为什么要杀人?老板娘对他那么好,陈老板又老迁就他。她心神不宁地看着一辆警车开了过去,仿佛一尾受了伤的鱼,既委屈又无奈地消失在了车流里。
树倒猢狲散。宏运被封,大厨张占奎离开了伯克莱。过了两天,吴胖跟着于平去了洛杉矶。幸亏“上海之春”的经理当天就雇佣了她。虽然没有做成二厨,但做了三厨。几天后,费南多也被录用了,仍然做他的跑堂。
9·11事件让整个美国到处风声鹤唳,她不能不加倍小心。为了不给自己惹上任何一点小麻烦,她有意避开任何一个想和她说话或者不想和她说话的人。可事实上她谁也躲不了。周围人的眼睛,个个仿佛都比移民官还尖,每时每刻都盯着她。她埋头在火山般的炉灶前,炒啊,炒啊,目不旁视。谁也不敢得罪。她甚至给自己定了一条戒律:从今以后啥也不问,啥也不说,一心干活攒钱!钱一攒够,就开家快餐店。
谁知这条戒律却让她命中的那个巧字绕了一道大弯。
本小说将由华章同人和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并由著名大作家苏童作序,题为《白林其人其文》还望各路网友多多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