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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景会带着女儿去要糖吗?
血液在她绷紧的神经里开始欢唱了。景凯是从何时开始成为她命里的常客?他应该是个梦,一个短暂的梦才对。可她竟然还没忘记他!难道眼前那对父女是他用梦凝聚出的幻影吗?
“想男人看是看不来的啦!要看就干脆站到马路上去看好啦!门开得那么大,雨都飘进来了啦,地毯不湿才怪呢!”
老板娘的叫骂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过头去,门厅里凶着一张怒目而视的脸,仿佛一盆向她泼来的污血。
店里来了客人,老板娘继续嚷着,“叫你去下馄饨,你没听见吗?”
做完了客人点的食物,她熄了火去洗碗。店堂里没有再来过客人。不一会儿,那对客人也走了。厨房里只剩下她和那锅沸腾的开水还算是活物。水汽仿佛一群聚会的鬼魂。在这鸦雀无声的空热闹里,要不是还有那首从不歇气的《步步高》不厌其烦地唱着,这偌大的店堂真可以说是成了停尸房。
“占奎,”陈老板对着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大厨大声说,“你先回去吧。”
张占奎意味深长地盯着陈老板的腿看了一眼。然后他返身走进厨房,解下白布围裙。这人的脑袋怕是真让老板娘和朱向才偷情的事弄酸了,他拿着围裙在厨房里绕了一圈,末了竟把它丢给了陈老板。
“你到药房去给我买瓶‘爱比扑粉’”,听见了汽车发动声,陈老板又对老板娘说,“我的关节疼开了,再买瓶409清洁剂。”
无论炉灶,柱子,案台有多结实耐用,它们依然是些做鬼都不能结为夫妻的不锈钢。可是,陈老板和张占奎今晚是否变成了同一战线上的盟友,他们是不是打算惩罚他们共同享用过的的女人?
陈老板把张占奎的围裙放在炉灶边上说,“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吧?”
“您犯不着跟老板娘生气。”她对陈老板安慰着说,“朱向才是个什么货我还不知道吗?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得黄!”
“糖糖,还是你啊!”陈老板抹了一把泪说,“要不是过海,我说啥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您为什么要过海呢?”她好像忽然对陈老板的经历发生了兴趣似的。
“还不都是因为抓丁!”陈老板悲切地叹着气说,“过海那年我刚满十七,可我的个头比二十岁的人还高。眼瞅着这一去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我心里难过得就像死了亲爹一样。我们排长是个兵油子,他说你要再哭我毙了你!我说,排长,要毙你就毙,反正你脚下踩着块船板跟踩着我的尸首也没什么两样。结果他以为我是个横竖不怕死的人,就笑着说,小子,好好打,将来当连长。他说连长连长一连之长,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从那天起,我这一辈子天天抠鸡屁股里的肉吃,盼得就是这一万两黄灿灿的金子!唉,糖糖,我哪知道我们那会儿的好年华都叫死人给霸占喽!我肚子里装着攒下的冤屈呢。将来我死了也是个冤死鬼!”
她眼睛湿了。也许是这老男人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可她的脑海里还从来没有显现过父亲的模样。她记得姥姥说父亲是在放树时让一根“回头棒子”砸死的。
“因为他瘸啊!”姥姥说,“闪得不如别人快,让那树杈刚好砸中了太阳穴。”
“糖糖,我知道你心眼好!”陈老板把他的轮椅向她摇得更近了些说,“你该记得吧,阿喜看见你要搞赔偿,假心假意给你吃爆肝。其实她活活让你受了多少委屈我全知道。她妒忌你,因为你年轻!”
她笑着说,“我不计较。”
“你不计较我计较啊!”陈老板说,“这世上只有我为你打抱不平!唉!人来到世上是不得已啊!你一个人也够苦的。我看不如这样,干脆,你跟着我。怎么说你总得要有个男人,我这家餐馆,就是和贼婆平分也能有个十万八万。我看出你的烹饪手艺是天天见长,附近的中餐馆里就数你能吃苦,你的名声早传出去了。我卖了这家,再开家小点的,保证让你过舒服的日子。怎么样?女人图什么?不就图个安乐窝,图个疼你的男人吗?什么是女人的福气?吃香喝辣,穿金带银,有男人疼着,有洋楼住着,不就是女人的福气吗?”
她一心一意所盼望的不正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再开一家快餐店吗?这是她的梦,她的未来,她的归宿!为此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挨了多少骂!她原以为还要再熬上好几年,可是现在,这一切就像她跟这老男人相差的距离一样,难道真的只有两步远了吗?
“还有一条你别忘了,”陈老板补充说,“我是美国公民。尚且不说我那十万现金和一栋洋楼,就是一分没有,也还有个让你拿绿卡的机会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理?”陈老板歪过他的臭脸看了看她又说,“我这辈子养了两个儿子,缺的就是个闺女。我原想收你做个干女儿,不过你要是真做了我的干女儿,那你就啥也捞不着了!我知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身子骨也早糟践完了。”陈老板擦着眼睛,悲凉地说,“只要你成了我老婆,按照美国法律,等我两腿一伸,你就是既定的合法继承人,连遗产税都不用交。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不想把这份家产给我那两个儿子,因为自从我讨了阿喜,他们就再没跟我来往过!怎么?你还怕我会耽误你的青春?不会喽!我今年已经七十一了,我告诉你,人说七十三和八十四都是人的坎,我这身子骨连这头坎都过不了。”
她从来不曾沐浴过父爱,更没有享受过祖父的慈爱,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拥有献给父亲的那种深情。在她的感情海洋里卷着她对母亲和姥姥巨大的爱,她曾经想把这同等的情感施予她的干爹,她尽了全力,可是一种她不能完全理解的敬重之情像海潮那样,把她的情感从她干爹身上退了回来。她的心跳得那么剧烈,即使在她对朱向才献殷勤的时候都没有那么跳动过。也许她可以把陈老板当做祖父来看待。她在他身上找到一种期待着的眷恋,一种自她离开家乡那天起就渴望得到的眷恋。她是多么渴望结识一个老乡,渴望听听家乡的口音啊。这残疾人的遭遇,不满十七岁就背井离乡的苦难和她又是多么相似啊!难道她的命里真会那么巧,一连有两个腿不好的长辈和她相关?她觉得应该答应陈老板,也是答应的时候了,她该嫁人了,该找到归宿了!
“是的,”她垂下头,看着印花地毯说,“您一向待我好,我都记着的。”她预备继续再往下说几句,可是好像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不知是什么力量抑制了她的话,她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好像有条来自远方的长河把她的心带走了!
远处传来的钟声似乎敲了十一下。她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正挨着一张雅座。她忽然意识到,这张雅座恰巧是她跟景凯第一次相遇时,他所坐过的那张!一种强烈的愿望,一种让她完全不明白的愿望,使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轻轻地平托在河面上了。多么温暖的河水啊!她愿意永生永世就在那河面上躺着,漂着。
“是不是有人在门外呻吟?”她觉得门外有人在哭泣。“您听见了吗?”
“我啥也没听见。”陈老板晃着脑袋说。
如果这不是人的呻吟,那就一定是从她本人器官里发出的呻吟,她的梦里就曾经飘过这样的呻吟!多么凄凉悲切的呻吟,仿佛一首哀怜的情歌,一串回荡在苍野里的呼唤!人总是痛苦时才呻吟的。不是吗?血在她体内无情地奔涌撞击着,她不能不用力捂住她的双耳。可那呻吟越来越凄凉,越来越焦急了。
“好了,好了!”陈老板见她不再说话,开始现出他的不耐烦来,一面伸手捏住她的手,一面说,“看看!这就是干活的手,又年轻,又结实!糖糖,我老实告诉你,打从我头一天见着你,我就知道你是个肯吃苦的人!”
她最怕男人说她能吃苦。过去朱向才就是认为她能吃苦才骗了她。倘若真是因为夏娃偷吃禁果人才要受苦,要汗流浃背地得以温饱,要忍受剧痛才获子孙,那么,这个叫人受苦的人真是不可原谅的。
她悄悄退了一步,把手从陈老板那霉斑点点的指缝里挣了出来,想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呻吟。
“陈老板,”她说,“我出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哭。”
她向门外走去。玻璃上印满了红灯笼的血影,地毯裹着血光。顶棚的某处扭着《步步高》的音乐,乐点出没在桌椅间,一如吸血鬼的黑斗篷擦着少女熟睡的脸。她觉得背后刮来一阵阴风。
“怎么,你想走?”在一片死寂中,陈老板突然大叫大嚷开了,“你给我站住!”
“我不走,”她一面走一面扭头说,“我就出去看……”
本小说将由华章同人和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并由著名大作家苏童作序,题为《白林其人其文》